第058章 怒倾海岳 百幡如林
问镜 by 减肥专家
2023-4-22 10:52
世情人心,无边无际。
不知为什么,余慈又想起这个概念,但与之相对应的许多问题,就这样一点点地想明、想透。
他知道,线很长,水很深,那些高入云端的“大人物”们,轻易是触碰不到的。他们藏身在云海似的重重宗门深处,外围关系繁密如蛛网,触及世情人心的方方面面,即使不如神主布网那般直接,可依旧是阻碍重重,除非是真正的强人大能,才能够无视这一切。
更重要的是,这世情人心的大网有非常好的放大效果,那些“大人物”们便是咳嗽一声,放个响屁,都能震动天下,省力又高效,这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余慈做不到这一点。他没有这个世情人心的网络,或者说,规模远远不及,每一次发声,都是原原本本,少有扩散效果。
早先一段时间,“上清后圣”的名头,就如同上涨的江潮,漫过了许多阻碍,似乎也形成了类似的大网。然而随着“潮水”回落,有些人就忍不住想跳出来,做一些试探,测一测底线。
也许那些人在起意之时,也不知道,这样的做法,正好是击中了余慈的软肋。
世人以为有后圣,难道真有后圣吗?
余慈最是心知肚明,“后圣”之名,正是那些“围观喝彩”之人,层层鼓吹起来的。也许一时半会儿,连他们自己都会被瞒过,可如果长期没有与之相配的“精彩”,人们必然会陆续反应过来。
余慈欠缺的,就是真正的、能够让天下人都看得见、感觉得到,并为之肃然起敬的强大,相应的,也缺乏基于这种“强大”而形成的密实网络。
现阶段,他暂时还没有真正打破局面的实力,其实,任何一个新近崛起的人或势力,都不可能拥有这种实力。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快将“猴子”的生涯结束掉,使得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猛然间警醒:
不得了,这哪是什么猴子,分明是一头吃人的老虎。
到那时,他自然而然也就成为了“围观者”的一员,自有人送上座位、点心之类,还会教他“喝彩”的方式和办法。
余慈对此类作派再怎么看不惯,却很明白,现阶段,正是最关键的时期,顺则一路皆顺,逆则千折百回。他缺的就是一声吆喝,一声警告。要让大人物们有一些反应,受一些警醒。
为此,嗓门务必要大,力量务必要足。
可是,他积蓄的力量还不够,形成的瞬间爆发力还不够。
他绝不缺乏境界,就算是和地仙、神主比真实之域上的造诣,三五招之内,也绝不会露出破绽;
他也不缺乏技巧,玄门、魔门、剑修的顶尖秘法,他都可以运使自如;
唯独在“力量”上,他与此界最顶级的强人,还有一段遥远看不清的距离。
说到底,他只是一个长生真人级别的人物,就算从娘胎里开始修行,也不过就是五六十年,和那些动辙五六千年、五六万年、甚至具备更长时间雄浑积累的人物,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便如一只野猫,便是捕猎技巧登峰造极,发出的“咪呜”声,又如何能“振聋发聩”?
所以,他还在思考,还在寻找。他需要“情绪”,各种各样的情绪。
对余慈来说,他没有“燃血咒”那般,刺激潜力,短时间拔高修为的手段,但既然精擅情绪神通,心念的流动,情绪的蕴积,也都会形成极为可观的力量。
如今占据最核心位置的,当然是愤怒。
很多人在释放愤怒的时候,其实会更无力。因为愤怒并不纯粹里面往往掺着恐惧、嫉妒、悲哀等各式各样的东西,混杂在一起,就是毒素。
余慈的愤怒也不纯粹——世上也没有任何一种情绪是纯粹的,可他能够将那些“杂质”层层提炼、精粹,急躁也好、憋闷也罢,就是尴尬、悔恨也可以,固然情绪由来不同,却都统摄在愤怒的“火焰”之下,成为燃料。
每一份情绪,就是一份力量,再具备了驾驭的能力,就是神通。
类似的手段,其实是大梵妖王最为擅长,其所对应的八帝大魔王中的“无明魔主”,其本职便是将一切激烈、冲动的负面情绪,都化为毁灭之炎,焚灭一切。
余慈曾在东海之底,亲眼目睹了九宫魔域中,“无明魔主”法相如化何演化神通,自有依据。故而他毫不避忌,借着如今全面陷入被动之机,身心躁动之机,控制心念,用冷静至乎冷酷的态度,一层层深挖下去,寻找弱点,挖开伤口,直指最为阴私之处。
一个伤口就是一个火眼,喷射出躁动的火焰。
自然而然地,痛苦伴之而生,尤其是平日里只作为“影子”存在的负面情绪,堂而皇之地翻上来,简直就是对整个人的“逆反”和“否定”,相应的对人心的冲击和异化,也是事后要解决的麻烦。
可这种时候,谁来顾忌这个?
此时此刻,他所有的愤怒、烦躁、耻辱等等的负面情绪,正一层接一层地堆叠起来,化为火焰在脑宫心窍中燃烧,却不会有半点儿暴露在外。一层层的情绪堆叠,最后统归于“愤怒”之下,就像是积蓄力量的火山深处,那涌动的岩浆,只等着一个爆发。
内外交煎之下,他比之前还要难受十倍。对于形神的控制,未必如之前那样严密,脸上也不知道是否还能维持平静。
至少他是能感觉到华夫人视线投射,大约是有些好奇或惊讶。
其实余慈也很想知道,究竟应该怎样,才能像这类人一般,玩弄人心于呼吸之间,洞明世事如掌上观纹?轻松越过一个又一个障碍,直至达成目标?
但很快,这份臆想便给彻底粉碎,他明白,也许自己永远无法实现这一目标。
那终究不是他的道路,如果他想用“心计智慧”去解决眼前的问题,可以保证,会死得惨不堪言。
他应该用自己的方式,也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只有这样,所积蓄的情绪的力量,才会形成自然的洪流,以高就下,沛然难御。
凡事知其所向,十有八九可成。
但这就足够了吗?余慈不认为是这样。
他纵然心生“无明之火”,情绪爆燃,可终究能够控制,如此心志便清明不失,思维甚至比之前还要清晰几分。
他心神内敛,先看心内虚空的变化。灭杀了那个“渣滓”以后,心内虚空摆脱了“三元秘阵”的束缚,与形神浑然如一,但映射出的状况,殊不寻常。
神魂所遭遇的咒杀之术,在虚空中形成阴云毒雾,腐气血雨,演化出种种妖魔鬼怪,它们不去平等天,不去星辰天,也不去人间界、万魔池,就是围绕在承启天周边,发力攻打。
余慈很佩服。通过赤霄咒杀印,血府老祖是真的抓住了自己的根本。
他的根基,正是这一处方圆不过百亩的“小天地”。
庞杂的负面力量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吸引它们的,就是赤霄咒杀印,那玩意儿仿佛是一个活物,大口鲸吞,荤素不忌。再运化出来,就形成了惊人的咒力,演化为重重污秽,腐蚀一切。
在这片污秽之外,火焰化形,从万魔池烧起,一路贯入诸天,却未成燎原之势,反而集束内敛,映现在承启天中。
这便是“无明火”,当然无法和无明魔主的相提并论,但在余慈这个层次,又以情绪神通引燃,其威力依然非同小可。
承启天本就是心内虚空“诸天”中,最为“小巧”的一个,占地不过百亩,此时遭“无明火”钻入,当下火光冲天,几乎给烧了个通透。
但见承启天里,一溜火光刷过中央法坛,法坛法即发出咯吱杂音,仿佛濒临破碎,转眼间,就整个缩小一圈儿。
法坛之上,本属于步罡七星坛的几件法器,除七星剑已经在当年横贯北地时遗失之外,道经师宝印、太阴幡,又有香炉、玉圭等,封于三方元气之内,常年灰黯无光,好不容易得见天日,这回火焰扫过,竟是直接粉碎,只留在久矗虚空的“残影”,类于真意,汇集元气,勉强保留下来。
火光又刷过天龙真形之气,只听得闷爆之音连连,鱼龙皮开肉绽,鳞片纷飞,其身上由捆仙索化成的龙爪,都有开裂,然而其金黄双眸更加明亮,隐透血光。
火光还刷过支撑承启天的云楼树,万千枝桠树叶纷纷开裂,有些甚至直接燃烧起来,小半都落了地,一时落英缤纷,火雨连连。
无明火,未伤人,先伤己。
遭遇这种情况,余慈倒是笑起来。
随着笑容绽开,他也睁开眼睛,仰首看天,唇齿微张,其实此时,并没有任何声音从他喉咙里发出来,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冲击,代替了音波,倏然扩散,转眼十里、百里!
那便是余慈汇集一应负面情绪,彻底催燃的无明火,也可以说是他强绝的意志,由无形而至有形,震动大气,周边温度刹那间提升了数十倍,空气扭曲,如坠火炉之中。
这“无声之吼”,大约相当于神意力量的变种,自然也受到三元秘阵的限制,最多远去百里,就要终结。
然而百里之内可有人乎?
只要有人,受情绪神通的作用,莫不受制于此。
离得稍近的修士实在是倒了大霉,被这一波冲击扫过,就像是被凶横暴戾的大妖魔头在耳畔吼了一声,只觉心胆摇落,两股战战,有修为稍低、胆子稍逊的,直接就是白眼一翻,昏厥过去。
施之以威,生之以惧。
但凡是受到这番冲击的修士,情绪难免动荡不休,涨落之间,便生潮水,再经情绪神通带起,前后相继,一呼万应。无意间就成为了中继环节,将余慈“无声之吼”的冲击,一层层地接续下去。
洗玉湖的人口密度相当之大,冲击带起层层情绪浪潮,瞬间几成决堤之势,百里范围,几乎就是一掠而过,再一个恍神的功夫,就是千里也有了。
当然,在更外围,实质的冲击经过几次转接,已经有些衰减,可那撼魂慑魄的冲击,已经与天地法则相激,真的化为了龙吟虎啸之声,倾压湖上湖下,连生波纹,也不知带起了多少混乱。
如此冲击,洗玉盟方面肯定是想阻止的。
荀愿就一边叫着“天君息怒”,一边想通过三元秘阵,加以限制。
可是有形的音波能控制住,神意的扩散能限制住,这份百里方圆内的万千生灵“对冲”后,形成的情绪层面的冲击又该怎么处理?
以余慈为中心,直径达数百上千里的范围内,各色人等,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之前是什么心情,此时此刻,莫名就是不安起来,一个个心神悸动的样子。
修为低的,茫然惶惑,东张西望;
修为高的,反应更大,有的直接就撑了法域、界域,如临大敌。
现在这情况,就好像是一场急剧扩散的骚乱。内层的人们还隐约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可在外围,人们完全就是盲目奔逃,对什么原因、源头何在完全不理,他们接受到的,也只是层生不绝的恐惧而已。
便在荀愿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余慈强绝的意志,已经借着情绪神通发动,与神魂中的咒印再次正面碰撞。
相较于上回,冲击的力量强出何止百倍!
这样的爆发力作用过去,咒力所化的层层血浪,又如莽莽森林,固然是漫空透染,无边无际,却也难以彻底封绝感应,使得余慈在极短的时间,隐约察觉到咒印联系的真实方位。
大约是在西方……
当然,明白了方位,也没有什么用处,毕竟还有距离上的问题。西方可远呢,阴山是西、断界山是西、西天佛国也是西,谁知道血府老祖是在何地?
但从另一个方面讲,余慈又可说是大有所得。
通过这瞬间的冲击,虚空乱流激荡,痕迹犹存,余慈借机留印心头,对这一套围绕着赤霄咒杀印的咒术体系,有了更深入的认识。
他的第一个感想就是:真是个杂货铺子!
咒者,感接天地神明之秘术是也。
相较于内修、剑术、符法等其他的体系,咒术最大的妙处就是在于一个“秘”字,可以做到“不知而知,不明而明,不觉而觉”,换言之,就是完全能够“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类似于神主赐下信众的法力神通,但来源又要驳杂许多。
在天地法则体系的角度来看,某人有一定的修为,知道相关的咒语、秘术,就可以通过这一介质,触动他所完全不擅长的法则区域和层次,几如天授。
这一点寻常内修之术、符法、剑道等,都万万做不到。
余慈所感应的赤霄咒杀印,就将这种驳杂发挥得淋漓尽致。碰触期间,余慈感应到了虚空神通,感应到了幻术,甚至还有些魔门影子,完全就是个大杂烩,也比较粗浅。
可那边偏就能将这些南辕北辙的东西整合为一个天衣无缝的整体,像余慈这是精通多门的人物见了,也要惊叹于其中的“思路”。
且因其杂乱,反而将承载的天地法则给模糊掉了,就像是神意攻伐中天然就有跳变之能,使人很难拿出有针对性的手段。
最重要的是,真的非常坚韧……
余慈的情绪冲击,有一半都是对着咒印而发,里面有气机冲突,也有情绪的共鸣。对撞冲击之下,力道都是双向的,余慈能够感觉到反震的力量,可对方依旧是成功化解,而且是留有相当的余裕。
就是感应得最为“精细”之时,余慈只是“看”到了无数具长幡,遮天蔽日,恍如血海,倒有些万魔池的模样,至少看上去无边无际。
结合幻荣夫人的介绍,余慈明白,这大概就是“赤狱幡”的防御之效了。传说百具赤狱幡,除了隔绝感应的“血海”,也可以演化无间地狱,使人神魂深陷其间,纵然没有佛门业火之类,但戕害神魂根基的本事,也差不到那里去。
也无怪乎血府老祖能够纵横数劫而不倒,有如此攻防一体之宝护持,本身又在快速移动之中,想要锁定目标,实在困难,只有单方面挨揍的份儿。
余慈这一记“无声之吼”,有得有失,并没有达到最佳效果,但他并没有觉得如何。
他又微瞑双目,心神归入心内虚空,看向已经快要给烧穿的承启天。
那里火焰吞没一切,更承受了与赤霄咒杀印的对撞之力,此时看上去更是凄惨,已经缩小了两圈有多,此时占地不过三十亩左右,纵横边界不过四五十丈。
余慈倒是非常满意。
这里固然是一片狼藉,但留存下来的,却等于是经过了一场魔劫,蒸发了毒素,烧掉了后患,祛除了杂质,精炼了根基,从内到外,洗炼一新。
那些禁不住情绪火焰淬炼的,自然淘汰,不要也罢。
自平等天以下,星辰天、人间界、万魔池中,其实也是在承受着类似的淬炼,火焰隐而不显,却是更加深密透彻,一寸虚空、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余慈的心神亦在其中,受火焰煅烧,又似超脱其外,静静观察,把握灵机。
在情绪烈焰的煅烧下,深藏的弱点和隐患,尤其是心性层面的,都瞒不过去。那是直指人心深处的裂口,被火焰烧透,很痛,更颇有所得,他甚至发现了一点儿很有趣的东西……
此时的余慈,像是火焰中的琉璃宝石,在宗师大匠的控制下,愈是烧制,越发地通透明亮,抹平瑕疵。如此以无明之火洗炼,依旧未有动摇的心志,几可谓之“琉璃心”。对他日后的修行,当真大有好处。
可余慈如今,并不关心“发掘”出什么东西,也不关心以后如何,他只知道:
直到这种程度,才能真正承受“无明之火”的爆发。
像刚才那次,只是试验而已。
没有任何征兆,余慈忽地纵声长啸。
此为有声之吼,音波恍如飓风,刹那间扫灭方圆里许的一切,湖畔明堂,湖上荷花,都在此瞬间崩灭。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
余慈此回长啸,情况和上次简直是完全倒了过来。
上回出口无声,到外围反而雷声隆隆,真正的冲击范围,约在三百里左右,越往外就越是大幅削减,远出千里之后,空有声势罢了。
但这次,啸音横出十里,已经模糊,没有几个人听到,可对人情绪层面的冲击,却是飙扬无数重,一重压过一重,反而是无声无息,只在无形中见得巍然重压。
在中枢之地的荀愿脑子已经木了,谁能想到,刚刚那场骚乱还没过去,更大的冲击已经到来!
再这么一波下去,说不定湖上万千修士就要在恐惧的摆布下,自相残杀,那时候又该如何收场?
他本能就要学习那个假监察的手段,以三元秘阵将余慈彻底压制。
可才一动念,心头却是如遭重锤,一口鲜血喷出来。这才知道,有如实质的情绪冲击,已经跨越虚空,席卷至此。而他和余慈的直线距离,至少在一千五百里以上!
此类冲击,若是对一切懵然不知,也还罢了;若心中稍有针对性的恶念,必然遭到反制。
也许对其他人来说,所谓的“反制”,不过就是一场情绪冲击,可荀愿一直监视着余慈,亲眼目睹了前后变化,受这极度矛盾的奇景刺激,已经不自觉开始思虑这其中的奥妙,体会里面的气机的变化。
就是因为这一段时间的跟随分析,不自觉陷入了余慈的节奏,全身气机都有些脱节,“恶念”一起,等于是自己给了自己一拳,打得口角冒血,胸口发闷,憋屈得很。
荀愿出身浩然宗,向来是宁折不弯,当然不会因为一时的挫折而改变想法。
他还要努力发动法阵,劝阻限制余慈,可他随即发现,周边三元秘阵的节点布置,已经受到了绝大冲击,传影法阵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他这才知道,余慈的长啸震荡,非是无的放矢,分明是用音杀之术,破灭了附近的法阵节点。
在洗玉湖,这当然是重罪,可结合前因后果,荀愿唯有苦笑而已。
但他很快,就苦笑都维持不住了,洗玉湖上形势逼人,如果骚乱持续,几可等于是一场魔劫!
此时的洗玉湖,阳光普照,荀愿却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窒息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