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教单于折箭 六军辟易 奋英雄怒
天龙八部 by 金庸
2018-9-4 22:34
到得王府,耶律洪基不命萧峰相见,下令御营都指挥使扣押。那都指挥使心想萧大王天生神力,寻常监牢如何监他得住?心生一计,命人取过最大最重的铁链铁铐,锁了他手脚,口中不住道歉,将他囚在一只大铁笼中。这只大铁笼,便是当年阿紫玩狮时囚禁猛狮之用,笼子的每根钢条都粗大结实。
铁笼之外,又派一百名御营亲兵,各执长矛,一层层地围了四圈,萧峰在铁笼中如有异动,众亲兵便能将长矛刺入笼中,任他力气再大,也没法在刹那之间崩脱铁锁铁铐,破笼而出。王府之外,更有一队亲兵严密守卫。耶律洪基将原来驻守南京的将士都调出了南京城,以防他们忠于萧峰,作乱图救。
萧峰靠在铁笼的栏杆上,咬牙忍受腹中之痛,也无余暇多想。直过了十二个时辰,到第二日晚间,数次小便之后,毒药的药性慢慢消失,剧痛才减。萧峰力气渐复,但处此情境,却又如何能脱困?他想烦恼也是无益,这一生再凶险的危难也经历过不少,难道我萧峰一世豪杰,就真会困死于铁笼?好在众亲兵敬他英雄,看守虽绝不松懈,但好酒好饭管待,礼数不缺。萧峰放杯痛饮,数日后铁笼旁酒坛堆积。
耶律洪基始终不传他相见,却派了几名能言善辩之士来好言相劝,说皇上宽洪大度,顾念昔日情义,不忍加刑,要萧峰悔罪求饶。萧峰对这些说客全不理会,自管自地斟酒而饮。
如此过了月余,那四名说客竟毫不厌烦,每日里不住搬弄陈腔滥调,翻来复去地说个不停,说什么“皇上待萧大王恩德如山,你只有听皇上的话,才有生路”,什么“皇上神武,明见万里之外,远瞩百代之后,圣天子宸断是万万不会错,你务须遵照皇上所指的路走”等等等等。这些说客显然明知决计劝不转萧峰,却仍无穷无尽地喋喋不休。
一日萧峰猛地起疑:“皇上又不是糊涂人,怎会如此婆婆妈妈地派人前来劝我?其中定有蹊跷!”沉思半晌,突然想起:“是了,皇上正在调兵遣将,准备大举南征,却派了些不相干的人将我稳住在这里。只盼时日久了,让我眼见反抗无益,我终于屈服,接旨南征。”再一思索,已明其理:“皇上自逞英雄,定要我口服心服,他亲自提兵南下,取了大宋江山,然后到我面前来夸耀一番。他生恐我性子刚强,一怒之下,绝食自尽,是以派了这些猥琐小人来对我胡说八道。”
他早将一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既无计脱身,也就没放在心上。他虽不愿督军南征,却也不是以天下之忧而忧的仁人志士,想到耶律洪基决意发兵,大劫无可挽回,除了长叹一声、痛饮十碗之外,也就不去多想了。
又过一月有余,只听那四名说客兀自絮絮不已,萧峰突然问道:“咱们契丹大军,已渡过黄河了吗?”四名说客愕然相顾,默然半晌。一名说客道:“萧大王此言甚是,咱们大军克日便发,黄河虽未渡过,却也是指顾间的事。”萧峰点头道:“原来大军尚未出发,不知哪一天是黄道吉日?”四名说客互使眼色。一个道:“咱们是小吏下僚,不得与闻军情。”另一个道:“只须萧大王回心转意,皇上便会亲自来与大王商议军国大计。”
萧峰哼了一声,便不再问,心想:“皇上若势如破竹,取了大宋,便会解我去汴梁相见。但如败军而归,没面目见我,第一个要杀的人便是我。到底我盼他取了大宋呢,还是盼他败阵?嘿嘿,萧峰啊萧峰,只怕你自己也不易回答吧!”
次日黄昏时分,四名说客又摇摇摆摆地进来。看守萧峰的众亲兵老是听着他们的陈腔滥调,早就腻了。见四人来到,不禁皱了眉头,走开几步。两个多月来萧峰全无挣扎脱逃之意,监视他的官兵已远不如先前那般戒慎提防。
第一名说客咳嗽一声,说道:“萧大王,皇上有旨,要你接旨,你若拒不奉命,那便罪大恶极。”这些话萧峰也不知听过几百遍了,可是这一次听得这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古怪,似是害了喉病,不禁向他瞧了一眼,一看之下,登时大奇。
只见这说客挤眉弄眼,脸上做出种种怪样,萧峰定睛看时,见此人相貌与先前不同,再凝神细瞧,不由得又惊又喜,见这人稀稀落落的胡子都是黏上去的,脸上搽了一片淡墨,黑黝黝的甚是难看,但焦黄胡子下透出来的,却是樱口端鼻的俏丽之态,正是阿紫。只听她压低嗓子含含糊糊地道:“皇上的话,永不会错,你只须遵照皇上的话做,定有你好处。喏,这是咱们大辽皇帝的圣谕,你恭恭敬敬地读上几遍吧。”说着从大袖中取出一张纸来,对着萧峰。
其时天色已渐昏暗,几名亲兵正在点亮大厅四周的灯笼烛光。萧峰借着烛光,向纸上瞧去,见上面写着八个细细的汉字:“大援已到,今晚脱险。”萧峰哼的一声,摇了摇头。阿紫说道:“咱们这次发兵,军马可真不少,士强马壮,自然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你休得担忧。”萧峰道:“我就是为了不愿多伤生灵,皇上才将我囚禁。”阿紫道:“要打胜仗,靠的是神机妙算,岂在多所杀伤。”
萧峰向另外三名说客瞧去时,见那三人或摇折扇,或举大袖,遮遮掩掩的,不以面目示人,自是阿紫约来的帮手了。萧峰叹了口气,道:“你们一番好意,我也甚是感激,不过敌人防守严密,攻城掠地,殊无把握……”
话犹未了,忽听得几名亲兵大叫:“毒蛇!毒蛇!哪里来的这许多蛇!”只见厅门、窗格之中,无数毒蛇涌进,昂首吐舌,蜿蜒而来,厅中登时大乱。萧峰心中一动:“瞧这些毒蛇的阵势,倒似是我丐帮兄弟亲在指挥一般!”
众亲兵提起长矛、腰刀,纷纷拍打。亲兵管带叫道:“伺候萧大王的众亲兵不得移动一步,违令者斩!”这管带极是机警,见群蛇来得怪异,只怕一乱之下,萧峰趁机脱逃。围在铁笼外的众亲兵果然屹立不动,以长矛矛尖对准了笼中萧峰,但各人的目光却不免斜过去瞧那些毒蛇,蛇儿游得近了,自是提起长矛拍打。
正乱间,忽听得王府后面一阵喧哗:“走水啦,快救火啊,快来救火!”那管带喝道:“凯虎儿,去向指挥使大人请示,是否移走萧大王!”凯虎儿是名百夫长,应声转身,正要奔出,忽听有人在厅口厉声喝道:“莫中了奸细的调虎离山之计,若有人劫狱,先将萧峰一矛刺死。”正是御营都指挥使。他手提长刀,威风凛凛地站在厅口。
突然青影一闪,有人将一条青色小蛇掷向他面门。那指挥使举刀去格,嗤嗤之声不绝,有人射出暗器,大厅中烛火全灭,登时漆黑一团。那指挥指“啊”的一声大叫,身中暗器,向后便倒。
阿紫从袖中取出宝刀,伸进铁笼,喀喀喀几声,砍断了萧峰铁镣上的铁链。萧峰心想:“这兽笼的钢栏极粗极坚,只怕再锋利的宝刀也难砍斩。”便在此时,忽觉脚下的土地突然陷下。阿紫在铁笼外低声道:“从地道逃走!”跟着萧峰双足为地底下伸上来的一双手握住,向下一拉,身子已给扯下,却原来大理国的钻地能手华赫艮到了。他以十余日的工夫,打了一条地道,通到萧峰的铁笼之下。
华赫艮拉着萧峰,从地道内倒爬出去,爬行之速,便如在地面行走,顷刻间爬出百余丈,扶着萧峰站起,从洞中钻出。只见洞口三个人满脸喜色地爬上来,竟是段誉、范骅和巴天石。段誉叫道:“大哥!”扑上抱住萧峰。
萧峰哈哈一笑,道:“久闻华司徒神技,今日亲试,佩服,佩服。”
华赫艮喜道:“得蒙萧大王金口一赞,实是小人生平第一荣华!”
此处离南院大王府未远,四下里都是辽兵喧哗叫喊之声。但听得有人吹着号角,骑马从屋外驰过,大声叫道:“敌人攻打东门,御营亲兵驻守原地,不得擅离!”范骅道:“萧大王,咱们从西门冲出去!”萧峰点头道:“好!阿紫她们脱险没有?”
范骅尚未回答,阿紫的声音从地洞口传了过来:“姊夫,你居然还惦记着我。”声音中充满了喜悦。喀喇一响,便从地洞中钻上,颏下兀自黏着胡子,满头满脸都是泥土灰尘,污秽之极。但萧峰眼中瞧来,自从认识她以来,实以此刻最美。她拔出宝刀,要给萧峰削去铐镣。但铐镣贴肉锁住,刀锋稍歪,便会伤到皮肉,不易切削,她将宝刀交给段誉道:“哥哥,你来削。”段誉接过宝刀,内力到处,切铁铐如削败木。
这时地洞中又钻上来三人,一是钟灵,一是木婉清,第三个是丐帮的一名八袋弟子,是弄蛇能手,适才大厅上群蛇乱窜,便是他闹的玄虚。这人见萧峰安然无恙,喜极流涕,道:“帮主,你老人家……”
萧峰久已没听到有人称他为“帮主”,见到这丐帮弟子的神情,心下也自伤感,说道:“这可难为你了。”他一言嘉奖,那八袋弟子又感激,又觉荣耀,泪水直落下来。
范骅道:“大理国人马已在东门动手,咱们乘乱走吧!萧大王最好别出手,以免给人认了出来。”萧峰道:“甚是!”九人从大门中冲出。萧峰回头望去,原来那是一座残败的瓦屋,外观半点也不起眼。阿紫以契丹话大叫:“走水啦!走水啦!”范骅、华赫艮等学着她的声音,跟着大叫。范骅、巴天石等眼见街上没辽兵,便到处纵火,霎时间烧起了七八个火头。
九人径向西奔。段誉等早已换上契丹人装束,这时城中已乱成一团,倒没人注目,有时听到大队契丹骑兵追来,九人便在阴暗的屋角一躲。奔出十余条街,只听得北方号角响起,人声喧哗,大叫:“不好了,敌兵攻破北门,皇上给敌人掳了去啦!”
萧峰吃了一惊,停步道:“辽帝被擒么?三弟,辽帝是我结义兄长,他虽对我不仁,我却不能对他不义,万万不可伤他……”阿紫笑道:“姊夫放心,这是灵鹫宫属下三十六洞洞主、七十岛岛主,我教了他们这几句契丹话,叫他们背得熟了,这时候来大叫大嚷,大放谣言,扰乱人心。南京城中驻有重兵,皇帝又有万余亲兵保护,怎擒得了他?”萧峰又惊又喜,道:“二弟的属下也都来了么?”
阿紫道:“岂但小和尚的属下而已,小和尚自己来了,连小和尚的老婆也来了。”萧峰问道:“什么小和尚的老婆?”阿紫笑道:“姊夫你不知道,虚竹子的老婆,便是西夏国公主,只不过她的脸始终用面幕遮着,除了小和尚一人之外,谁也不让瞧。我问小和尚:‘你老婆美不美?’小和尚总笑而不言。”
萧峰在外奔逃之际,忽然闻此奇事,不禁颇为虚竹庆幸,向段誉瞧了一眼。段誉笑道:“大哥不须多虑,小弟毫不介怀,二哥也不算失信。这件事说来话长,咱们慢慢再说。”
说话之间,众人又奔了一段路,见前面广场上一座高台大火烧得甚旺,台前旗杆上两面大旗也都着火焚烧。萧峰知这广场是南京城中的大校场,乃辽兵操练之用,不知何时搭了这座高台,自己竟然不知。
巴天石对段誉道:“陛下,烧了辽帝的点将台、帅字旗,于辽军大大不吉,耶律洪基伐宋之行,只怕要另打主意了。”段誉点头道:“正是。”
萧峰听他口称“陛下”,而段誉点了点头,心中又是一奇,道:“三弟,你……你做了皇帝吗?”段誉黯然道:“先父不幸中道崩殂,皇伯父避位为僧,在天龙寺出家,命小弟接位。小弟无德无能,居此大位,实在惭愧得紧。”
萧峰惊道:“啊哟,伯父去世了?三弟!你是大理国一国之主,如何可以身入险地,为了我而干冒奇险?若有丝毫损伤,我……我……如何对得起大理全国军民?”
段誉嘻嘻一笑,说道:“大理乃僻处南疆的一个小国,这‘皇帝’二字,更是僭号。小弟糊里糊涂,望之不似人君,怎有半点皇帝的味道?给人叫一声‘陛下’,委实惭愧。咱俩情逾骨肉,岂有大哥遭厄,小弟不来与大哥有难同当之理?”
范骅道:“萧大王这次苦谏辽帝,劝止伐宋。敝国上下,无不同感大德。辽帝倘若取得大宋,第二步自然来取大理。敝国兵微将寡,如何挡得住契丹精兵?萧大王救大宋便是救大理,大理纵然以倾国之力为大王效力,也属理所当然。”
萧峰道:“我是个一勇之夫,不忍两国攻战,多伤人命,岂敢自居什么功劳?”
正说之间,忽见南城火光冲天而起,一群群百姓拖男带女,夹在兵马间涌了过来,都道:“南朝少林寺的和尚连同无数好汉,攻破南门。”又有人道:“南院大王萧峰作乱,降了宋朝,已将大辽皇帝杀了。”更有几名契丹人咬牙切齿地道:“这萧峰叛国投敌,咱们恨不得咬他的肉来吞入肚里。”一人慌慌张张地问道:“万岁爷真给萧峰这奸贼害死了么?”另一人道:“怎么不真?我亲眼见到萧峰骑了匹白马,冲到万岁身前,一枪便在万岁爷胸口刺了个窟窿。”另一个老者道:“萧峰这狗贼为什么恁地没良心?他到底是咱们契丹人,还是汉人?”一个汉子道:“听说他是假扮契丹人的南朝蛮子,这狗贼奸恶得紧,真连禽兽也不如!”
阿紫听得这些人怒骂萧峰,怒从心起,举起马鞭,便向身旁那契丹人抽去。萧峰举手一挡,格开鞭子,摇了摇头,低声道:“且由得他们说去。”又问:“真的有少林寺众高僧到来么?”
那八袋弟子道:“好叫帮主得知:段姑娘从南京出来,便遇到本帮吴长老,说起帮主为了大宋江山与千万百姓,力谏辽帝侵宋,以致为辽国所囚。吴长老不信,说帮主既是辽人,岂有心向大宋之理?当下潜入南京亲自打听,才知段姑娘所言不虚。吴长老当即传出本帮‘青竹令’,将帮主的大仁大义遍告中原各路英雄。中原武林为帮主的仁义所感,由少林寺高僧带头,一起援救帮主来了。”
萧峰想起当日在聚贤庄上与中原群雄为敌,杀了不少英雄好汉,今日中原群雄却来相救自己,心下又难过,又感激。
阿紫道:“丐帮众化子四下送信,消息传得还不快吗?啊哟,不好,可惜,可惜!”段誉问道:“可惜什么?”阿紫道:“我那座神木王鼎,在大厅中点了香引蛇,匆匆忙忙地忘了带出来。”段誉笑道:“这种旁门左道的东西,忘了就忘了,带在身边干什么?”阿紫道:“哼,什么旁门左道?没这件宝贝,那许多毒蛇便不会进来得这么快,我姊夫也没这么容易脱身啦。”
说话间,只听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声不绝,火光中见无数辽兵正互相格斗。萧峰奇道:“咦,怎么自己人……”段誉道:“大哥,头颈中缚了块白巾的是咱们的人。”阿紫取过一块白布,递给萧峰,道:“你系上吧!”
萧峰一瞥间,见众辽兵难分敌我,不知去杀谁好。乱砍乱杀之际,往往真辽兵自相残杀。那些颈缚白巾的假辽兵,却一刀一枪都招呼在辽国的兵将身上。萧峰眼见辽人一个个血肉横飞,尸横就地,拿着白布,不禁双手发颤,心中有个声音在大嚷:“我是契丹人,不是汉人!我是契丹人,不是汉人!”这块白布说什么也系不到自己颈中。
便在此时,轧轧声响,两扇厚重的城门缓缓开了。段誉和范骅拥着萧峰,一冲而出。城门外火把照耀,无数丐帮帮众牵了马匹等候,眼见萧峰冲出,登时欢声如雷:“乔帮主!乔帮主!”火光烛天,呼声动地。
只见两条火龙分向左右移动,一乘马在其间直驰而前,马上一个老丐双手高举头顶,端着那根丐帮帮主的信物打狗棒,正是吴长老。他驰到萧峰身前,滚鞍下马,跪在地上,说道:“吴长风受众兄弟之托,将本帮打狗棒归还帮主。我们实在糊涂该死,猪油蒙了心,冤枉好人,累得帮主受了无穷困苦。大伙儿猪狗不如,只盼帮主大人不记小人过,念着我们是一群没爹没娘的孤儿,重来做本帮之主。大伙儿受了奸人煽惑,说帮主是契丹胡狗,真该死之极,大伙儿已将那奸徒全冠清乱刀分尸,为帮主出气。”说着将打狗棒递向萧峰。
萧峰心中一酸,说道:“吴长老,在下确是契丹人。多承各位重义,在下感激不尽,帮主之位,却万万不能当。”说着伸手扶起吴长风。
吴长风脸色迷惘,抓头搔耳,说道:“你……你又说是契丹人?你……你定然不肯做帮主,乔帮主,我们大伙儿都认错赔罪啦!你瞧开些吧,别再见怪了!”
但听得城内鼓声响起,有大队辽兵便要冲出。段誉叫道:“吴长老,咱们快走,辽兵势大,一结成了阵势,可抵挡不住。”
萧峰也知丐帮和中原群雄所以一时占得上风,只不过攻了个对方个措手不及,倘若真和辽兵硬斗,千百名江湖汉子,如何能是数万辽国精锐之师的敌手?何况这一仗打起来,双方死伤均重,大违自己本愿,便道:“吴长老,帮主之事,慢慢再说不迟。你快传令,命众兄弟向西退走。”
吴长老道:“是!”传下号令,丐帮帮众后队作前队,向西疾驰。不久虚竹子率领着灵鹫宫属下诸女,以及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异士,杀将过来与众人会合。奔出数里后,大理国的众武士在傅思归、朱丹臣等人率领下也赶到了。但少林群僧和中原群豪却始终未到。隐隐听得南京城中杀声大起。
萧峰道:“少林派和中原豪杰在城中给截住了,咱们稍待片刻。”过了半晌,城中喊杀声越来越响。段誉道:“大哥在此稍待,我去接应他们出来。”领着大理众武士,回向南京城。
其时天色渐明,萧峰心下忧虑,不知中原群豪能否脱险,但听得杀声大振,大理国众武士回冲,过了良久,始终不见群豪脱险来聚。
丐帮一名探子飞马来报:“数千名铁甲辽兵堵住了西门,大理国武士冲不进去,中原群豪也冲不出来。”虚竹右手一招,叫道:“咱们灵鹫宫去打个接应。”领着两千余名三山五岳的好汉、灵鹫九部诸女,冲回来路。
萧峰骑在马上,遥向东望,但见南京城中浓烟处处,东一个火头,西一个火头,不知已乱成怎么一副样子。等了半个时辰,又有一名探子来报:“大理段皇爷和灵鹫宫虚竹子先生杀开一条血路,已冲进城中去了。”
以往遇有战斗,萧峰必定身先士卒,这一次他却远离战阵,空自焦急关心,甚为不耐,说道:“我去瞧瞧!”阿紫、木婉清、钟灵三女齐劝:“辽人只欲得你而甘心,千万不可去冒险。”萧峰道:“不妨!”纵马而前,丐帮帮众随后跟来。
到得南京城西门外,只见城墙下、城墙头、护城河两岸伏着数百名死尸,有些是辽国兵将,也有不少是段誉和虚竹二人的下属。城门将闭未闭,两名岛主手挥大刀守在城门边,正猛砍冲过来的辽兵,不许关闭城门。
忽听得南首、北首蹄声大作,萧峰惊道:“不好,大队辽兵分从南北包抄,咱们可别困在这里。”抢过一柄铁枪折断了,飞身跃起,枪头在城墙上一戳,借力反跃,枪头又在城墙上一戳,几下纵跃,上了城头,向城内望去时,只见西城方圆数里之间,东一堆、西一堆,中原豪杰给无数辽兵分开了围攻,几乎已成各自为战之局。群豪武功虽强,但每一人要抵挡七八人至十余人,斗得久了,总不免寡不敌众。
萧峰站在城头,望望城内,又望望城外,心中为难万分:群豪为搭救自己而来,总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一个个死于辽兵刀下,但若跃下去相救,那便公然和辽国为敌,成为叛国助敌的辽奸。逃出南京,那是去国避难,旁人不过说一声“萧峰不忠”,可是反戈攻辽,却变成极大的罪人了。
萧峰行事向来干脆爽净,决断极快,这时却当真进退维谷,一瞥眼间,见城墙边七八名契丹武士围住了两名少林老僧狠斗。一名少林僧手舞戒刀,口中喷血,显已身受重伤,萧峰凝神看去,认得他是玄鸣;另一名少林僧挥动禅杖拼命掩护,乃是玄石。两名辽兵挥动长刀,砍向玄鸣。玄鸣重伤之下,无力挡架。玄石倒持禅杖,杖尾反弹上来,将两柄长刀撞回。猛听得玄鸣“啊”的一声大叫,左肩中刀。玄石横杖过去,将那辽兵打得筋折骨裂,但这一来胸口门户大开,一名契丹武士举矛直进,刺入玄石小腹。玄石禅杖压落,那契丹武士登时头骨粉碎,竟尚比他先死片刻,玄鸣戒刀乱舞,已不成招数,眼泪直流,大叫:“师弟,师弟!”
萧峰只瞧得热血沸腾,大叫一声:“萧峰在此,要杀便来杀我,休得滥伤无辜!”从城头跃下,双腿起处,人未着地,已将两名契丹武士踢飞,左足一着地,随即拉起玄鸣,右手接过玄石的禅杖,叫道:“在下援救来迟,当真罪孽深重。”挥禅杖将两名契丹武士震开数丈。
玄石苦笑道:“我们诬指居士是契丹人,罪孽更大,善哉,善哉!如今水落石……”下面这“出”字没吐出口,头一侧,气绝而死。
萧峰护着玄鸣,向左侧受人围攻的几个大理武士冲去。辽国兵将见南院大王突然现身,都不由得胆怯,萧峰舞动禅杖,远挑近打,虽不伤人性命,但遇上者无不受伤。众辽兵纷纷退开,萧峰左冲右突,顷刻间已将二百余人聚在一起。他朗声叫道:“众位千万不可分开!”率领了这二百余人四下游走,一见有人被围,便即迎上,将被围者接出,犹似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到得千人以上时,辽兵已无法阻拦。当下萧峰和虚竹、段誉、以及少林寺玄渡大师所率的中原群豪聚在一起,冲向城门。
萧峰手持禅杖,站在城门边上,让大理国、灵鹫宫、中原群豪三路人马一一出城。辽国兵将眼见萧峰神威凛凛地守住城门,都远远站着呐喊,竟没人胆敢上前追杀。
萧峰直待众人退尽,这才最后出城,出城门时回头望去,但见尸骸重叠,这一战不知已杀伤了多少性命,见两名灵鹫宫的女将倒在血泊中呻吟滚动,萧峰回进城门,抓着二女的背心提出。
猛听得鼓声如雷,两队骑兵从南北杀来,萧峰登时气沮,这两队骑兵每一队都在万人以上,已方久战之后,不是受伤,便已疲累,如何抵敌?叫道:“丐帮众兄弟断后!将坐骑让给受了伤的朋友们先退!”丐帮帮众大声应诺,纷纷下马,萧峰又叫:“结成打狗大阵!”群丐口唱“莲花落”,排成一列列人墙。萧峰叫道:“玄渡大师、二弟、三弟,快率领本部朋友向西退却,让丐帮断后!”
日光初升,只照得辽兵的矛尖刀锋,闪闪生辉,数万只铁蹄践在地上,直是地摇山动。虚竹和段誉见了辽兵的兵势,知丐帮的“打狗大阵”无论如何抵挡不住,二人分站萧峰左右,说道:“大哥,咱们结义兄弟,有难同当,生死与共!”萧峰道:“那你快叫本部人马退去!”
虚竹、段誉分别传令。岂知灵鹫宫的部属固不肯舍主人而去,大理国的将士也决不肯让皇帝身居险地,自行退却。眼见辽兵越冲越近,射来弩箭已落在萧峰等人十余丈外,玄渡本已率领中原群豪先行退开,这时群豪见军势凶险,竟有数十人奔回助战。
萧峰暗暗叫苦,心想:“这些人个别武功虽高,聚在一起,却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谙兵法部署,如何与辽兵相抗?我一死不打紧,大伙儿都给辽兵聚歼于南京城外,那可……那可……”
正没做理会处,突然间辽军阵中锣声急响,竟鸣金退兵,正自疾冲而来的辽兵听到锣声,当即带转马头,后队变前队,分向南北退下。萧峰大奇,不明所以,却听得辽军阵后喊声大振,又见尘沙飞扬,竟是另有军马袭击辽军背后,萧峰更是奇怪:“怎么辽军后又有军马,难道有人作乱?皇上腹背受敌,只怕情势不妙。”他见辽军遭困,不由自主地又关心耶律洪基。
萧峰跃上马背,向辽军阵后瞧去,只见一面面白旗飘扬,箭如骤雨,辽兵纷纷落马。萧峰恍然大悟:“啊,是我的女真部族朋友到了,不知他们如何竟会得知讯息?”
女真猎人箭法了得,勇悍之极,每一百人为一小队,跨上劣马,嗬嗬呼喊,狂奔急冲,霎时间便冲乱了辽兵阵势。女真部族人数不多,但骁勇善战,更攻了个辽兵出其不意。辽军统帅见情势不利,又恐萧峰统率人马上前夹攻,忙收兵入城。
范骅是大理国司马,精通兵法,见有机可趁,忙向萧峰道:“萧大王,咱们快冲杀过去,这时正是破敌良机。”萧峰摇了摇头。范骅道:“此处离雁门关甚远,若不趁机击破辽兵,大有后患。敌众我寡,咱们未必能全身而退。”萧峰又摇了摇头。范骅大惑不解,心想:“萧大王不肯赶尽杀绝,莫非还想留下他日与辽帝修好余地?”
烟尘中一群群女真人或赤裸上身、或身披兽皮,乘马冲杀而来,利箭嗤嗤射出,当者披靡。辽军后队千余人未及退入城中,都给女真人射死在城墙之下。女真蛮人剃光了前边头皮,脑后拖着一条辫子,个个面目狰狞,满身溅满鲜血,射死敌人之后,随即挥刀割下首级,挂在腰间,有些人腰间累累的竟挂了十余个首级,群豪在江湖上见过的凶杀着实不少,但如此凶悍残忍的蛮人却第一次见到,无不骇然。
一名高大的猎人站在马背之上,大声呼叫:“萧大哥,萧大哥,完颜阿骨打帮你打架来了!”萧峰纵骑而出,两人四手相握。
阿骨打喜道:“萧大哥,那日你不别而行,兄弟每日记挂,后来听探子说你在辽国做了大官,倒也罢了,但想辽人奸猾,你这官只怕做不长久。果然日前探子报道:你让那狗娘养的皇帝关在牢里,兄弟忙带人来救,幸好哥哥没死没伤,兄弟好欢喜。”萧峰道:“多谢兄弟搭救!”一言未毕,城头上弩箭纷纷射落,两人距离城墙尚远,弩箭射他们不着。
阿骨打怒道:“契丹狗子,我自和哥哥说话,却来打扰!”拉开长弓,嗤嗤嗤三箭,自城下射了上去,只听得三声惨呼,三名辽兵中箭,自城头翻落。辽兵射他不到,他的强弓硬箭却能及远,三发三中,城头上众辽兵齐声发喊,纷纷收弦,竖起盾牌。但听得城中鼓声咚咚,辽军又在聚兵点将。
阿骨打大声道:“众儿郎听着,契丹狗子又要钻出狗洞来啦,咱们再来杀一个痛快。”女真人大声鼓噪,有若万兽齐吼。
萧峰心想这一仗倘若打上了,双方死伤必重,忙道:“兄弟,你前来救我,此刻我已脱险,何必再跟人厮打?你我多时不见,且到个安静所在,兄弟们饮个大醉。”完颜阿骨打道:“也说得是,咱们走吧!”
却见城门大开,一队铁甲辽兵骑马急冲出来。阿骨打骂道:“杀不完的契丹狗子!”弯弓搭箭,一箭飕地射出,正中当先那人脸孔,登时撞倒下马。其余女真人也纷纷放箭,都是射向辽兵脸面,这些人箭法既精,箭头上又喂了剧毒,中者哼也没哼一声,立即毙命。片刻间城门口倒毙了数百人。人马甲胄,堆成个小丘,将城门堵塞住了。其余辽兵只吓得心胆俱裂,紧闭城门,再也不敢出来。
完颜阿骨打率领族人,在城下耀武扬威,高声叫骂。萧峰道:“兄弟,咱们去吧!”阿骨打道:“是!”戟指城头,高声叫道:“契丹狗子听了,幸好你们没伤到我萧大哥一根寒毛,今日便饶了你们性命。否则我拆了城墙,将你们契丹狗子一个个都射死得硬硬的!”
当下与萧峰并骑向西,驰出十余里,到了一个山丘。阿骨打跳下了马,从马旁取下皮袋,递给萧峰,道:“哥哥,喝酒。”萧峰接了过来,咕嘟嘟地喝了半袋,还给阿骨打。阿骨打将余下的半袋都喝了,说道:“哥哥,不如便和兄弟共去长白山边,打猎喝酒,逍遥快活。”
萧峰深知耶律洪基的性情,他今日在南京城下为完颜阿骨打打败,又给他狠狠辱骂了一番,大失颜面,定然不肯就此罢休,非提兵再来相斗不可。女真人虽勇悍,究竟人少,胜败实未可料,终究以避战为上,须得帮他们出些主意,又想起在长白山下的那段日子,除了为阿紫治伤外,再无他虑,更没争名争利之事,此后在女真部中安身,倒也免却了无数烦恼,便道:“兄弟,这些中原来的英雄豪杰,都是为救我而来,我将他们送到雁门关后,再来和兄弟相聚。”
阿骨打大喜,说道:“中原南蛮啰里啰嗦,多半不是好人,我也不愿和他们相见。”说着率领着族人,向北而去。
中原群豪见这群番人来去如风,剽悍绝伦,均想:“这群番人比辽兵还要厉害,幸亏他们是乔帮主的朋友,否则可真不好惹!”
各路人马渐渐聚在一起,七张八嘴,纷纷谈论适才南京城下的这场恶战。
萧峰躬身到地,说道:“多谢各位大仁大义,不念萧某旧恶,千里迢迢赶来相救,此恩此德,萧某永难相报。”
玄渡道:“乔帮主说哪里话来?以前种种,皆因误会而生。武林同道,患难相助,理所当然。何况乔帮主为了中原的百万生灵,不顾生死安危,舍却荣华富贵,仁德泽被天下,大家都要感谢乔帮主才是。”
范骅朗声道:“众位英雄,在下观看辽兵之势,恐怕输得不甘,还会前来追击,不知众位有何高见?”群豪大声叫了起来:“这便跟辽兵决一死战,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范骅道:“敌众我寡,平阳交锋,于咱们不利。咱们还是西退,一来和宋兵隔得近了,好歹有个接应;二来敌兵追得越远,人数越少,咱们便可趁机反击。”
群豪齐声称是。当下虚竹率领灵鹫宫下属为第一路,段誉率领大理国兵马为第二路,玄渡率领中原群豪为第三路,萧峰率领丐帮帮众断后。四路人马,每一路之间相隔不过数里,探子骑着快马来回传递消息,若有敌警,便可互相应援。
迤逦行了一日。当晚在山间野宿,虚竹不放心,带了四女过来探视萧峰、段誉。丐帮中吴长风等与萧峰睽别已久,好生依恋,过来坐在萧峰背后,虽不说话,看着他的背影,却也觉得心中甚为喜慰。
萧峰忽问:“吴长老,游坦之再不算是丐帮中人了,是不是?”吴长老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道:“禀告帮主,我们已把这铁头小子赶得远远的,没杀了他,算他运气。”萧峰叹道:“长风,我已不是丐帮帮主。不过你仍是我的好兄弟。”
吴长风扑地跪下,说道:“帮主,你老人家如不原谅我们,不来做咱们帮主,小人宁可退出丐帮,去做个游魂野鬼。”
萧峰道:“不是我不肯,的的确确,我是契丹人。不管你们要奉谁做帮主,这‘打狗棒法’和‘降龙二十八掌’,我非传他不可。”他沉吟半晌,叫道:“二弟!”虚竹应道:“是。”萧峰道:“你我义结金兰,我欢喜得很,可是大哥没什么好处给你,却要你做一件大大的难事。”
虚竹道:“大哥尽管吩咐,只要小弟力所能及,说什么也给你办到。”
萧峰道:“如此多谢了。我是契丹人,丐帮却是大宋的帮派,我是不能再当帮主了。”虚竹暗暗叫苦,心道:“莫非你要叫我做叫化头儿?这可要了我小命啦。但我已答允在先,却推托不得,那便如何是好?”
却听萧峰说道:“丐帮如要推一位英雄出任帮主,一时之间未必便能找到合适人才,依照祖传规矩,丐帮帮主必须会得‘打狗棒法’和‘降龙二十八掌’两门功夫。二弟,我想烦你先学会了,日后转而传给继任的帮主。要学这两门功夫,必须武功精熟,悟性极强。三弟不喜学武,环顾这里许多朋友,只有你最适合。”
虚竹一听大喜,心想只要不是叫自己去做丐帮帮主,学两门武功,有何难哉?当日受童姥逼迫,不知学了多少门武功,再学几门,毫不足道,便即欣然答允,说道:“大哥,请你指点,做兄弟的必定不负所托,原原本本地转授给日后的帮主。”
众人见萧峰要传功与虚竹,当即纷纷告退。萧峰拿过打狗棒来,将棒法要诀说了给他听。虚竹记性甚好,人又灵悟,且有小无相功根基,“打狗棒法”虽难,却也难不过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阳掌等高深武功。虚竹于不懂之处详细请问,再拿起竹棒试演,萧峰直教了一个多时辰,虚竹也就会了。
萧峰跟着传他“降龙二十八掌”,这是一门高深武学,既非至刚,又非至柔,兼具儒家与道家的两门哲理。虚竹过去所学少林武功以阳刚为主,逍遥派功夫则偏重以柔克刚,两者凝合,甚为不易。萧峰耐心解释,说到第十八掌时,天已大明。
萧峰道:“二弟,你就算没本来武功,单只学这一十八掌,也足可与天下英雄争雄。以后这十掌,变化繁复,威力却远不如头上的十八掌。我平日细思,常觉最后这十掌似有蛇足之嫌,它的精要之处,已尽数包含于前面的十八掌之中。只因降龙二十八掌是我恩师汪剑通所传,且是丐帮百余年的传承,我不便自行消减。‘降龙二十八掌’的精义,乃是‘有余不尽’四字,一掌之出,必须留有余力。不管对方击来的拳掌如何刚猛有力、势若雷霆,我总之应以一招行有余力。使那‘降龙二十八掌’时,心中总须想到:对方毒龙有八十条、一百条,降服了一条又有一条,去了十条,还有二十条,然我的掌力始终无尽无漏,那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
虚竹喜道:“多谢大哥指点。其实‘亢龙有悔’这一招,大哥说必须击敌三分,留力七分,便已道出了‘降龙二十八掌’的精要。”萧峰击掌道:“对,对!日后有便,咱们再互相研讨。我看二弟的灵鹫宫武功之中,也有大可借鉴之处。贤弟,你是丐帮的大恩人,日后选定帮主之时,那人的人品才干,贤弟旁观者清,也要请你多拿些主意。”虚竹点头答应。
过得多年,丐帮中出了一位少年英雄,为人稳重能干,人缘甚佳,群丐公议,推之为主。各人尊重萧峰原意,送此人去灵鹫宫,先由虚竹考核认可,再传他“打狗棒法”及“降龙十八掌”。这少年帮主不负所托,学得神功,又将丐帮整顿得蒸蒸日上,竟尔中兴,丐帮自此便视灵鹫宫为恩人。丐帮这两门祖传武功,虽说“降龙二十八掌”少了十掌,但经萧峰与虚竹两位大高手删削重复,更显精要,威力非但不弱于原来的二十八掌,反而有所胜过,成为武林中威震天下的高明武学。
次晨萧峰与虚竹也不休息,与大伙偕行。萧峰问阿紫道:“那位游君还在灵鹫宫中么?”阿紫小嘴一撇,说道:“谁知道呢?多半是吧,他瞎着双眼,又怎能下山?”语意中对他没半分关怀之情。
这日夜晚,萧峰与丐帮群雄在山道边一处旷地野宿,萧峰让阿紫睡在自己身畔,在她身上盖了几条毛毡,阿紫眉花眼笑,暖暖的睡得甚是舒服。萧峰续向虚竹讲述“打狗棒法”与“降龙十八掌”中的精义。段誉依恋结义兄长,也过来相聚。
正说话间,只见山道上快步走来四个女子,正是梅兰竹菊四剑。四女走到虚竹面前,梅剑禀道:“主人,主母娘娘说道要来拜见义兄、义弟,请您允准。”原来虚竹率领灵鹫宫九天九部好手,以及三十六洞、七十二岛部属前来辽国营救萧峰,银川公主挂虑丈夫的安危,坚持同行,梅兰竹菊四剑随在银川公主身畔护卫。
虚竹笑道:“好极,好极!我亲自去陪她过来,自己兄弟,早该厮见了,这几天忙着传功,竟把这件大事给忘了。”向四女来路快步奔去。萧峰笑道:“二弟他夫妻二人相互间客气得很。”阿紫也笑道:“小和尚跟老婆是相敬如宾!”
只见虚竹赶了一辆骡车过来,车中先走出一名绿衣宫女,段誉认得便是在西夏皇宫中接见宾客的那个十分怕羞的宫女。她搬过一只铺着红毡的踏脚小凳,放在车前。只听得车中环佩声响,跨出一位衣饰华贵、脸垂面幕的贵妇人来,向萧峰、段誉盈盈拜倒,说道:“小妹西夏李氏,拜见大哥、三弟。”萧峰和段誉忙跪倒还礼,连称:“不敢当,二嫂请起。”
贵妇人站起身来,那宫女从车中取出一张锦凳放好,贵妇人又弯腰为礼,这才坐下,款款说道:“先前承蒙大哥、三弟驾临兴州,陪我夫郎前来求亲,得缔良缘,小妹感激不尽。”
萧峰道:“二弟妹不必多礼。这次你陪同二弟前来南京,救我脱险,我更十分感激。咱们是情同骨肉的兄弟,不管是你帮了我,还是我帮了你,都是该的。”
贵妇人道:“大哥说得豪爽,一切原是理所当然。小妹姓李,闺名叫做清露。大家既是自己人,该当说与大哥、三弟知道。几时请大哥、三弟到灵鹫宫来大饮三日三晚,小妹给大哥、三弟斟酒,那时自当揭去面幕相见。此刻人多,小妹面嫩,怕见生人,请恕不揭面幕了。”
阿紫抢着道:“二嫂,到了灵鹫宫,你除下面幕,我也要瞧的。人人都说你花容月貌,世间无双,世上就只小和尚一个儿见到,太可惜了!”李清露微笑道:“我远没妹子好看,你才是花容月貌呢。”阿紫扁扁嘴道:“假的!”
李清露转头向段誉道:“三弟,你二哥说道,他曾答允过令尊大人,帮你来西夏求亲,然而他跟我先前本就相识,那是命中注定的姻缘,你虽顾全结义之情,毫不见怪,但他终是好生不安。三弟,听说你有位意中人王姑娘,才貌胜我十倍。这位王姑娘,说起来还是我的表妹。”
段誉长长叹了口气,说道:“这世界上,什么亲戚都撞在一起啦!王姑娘是我爹爹的女儿,是我的妹子,就跟阿紫一样……”阿紫笑道:“小哥哥,幸好我没爱上你,你也没爱上我!”
李清露道:“我们本是鲜卑跖跋人,原来姓元,姓李是唐朝皇帝的赐姓,到了宋朝,却改为赐姓赵了。因此我祖父、祖母虽然都姓李,却可结亲。三弟,你身边没个合适的人服侍,我跟你二哥商量了,我这个小宫女,叫做‘晓蕾’。”说着伸出纤纤素手,指向那绿衣宫女,又道:“从小跟着我,琴棋书画都会,也会一点儿武功。她为人温柔贤慧,忠诚可靠,我一直待她如自己妹子一样,以后就让她跟着你了。”
晓蕾听到一半,便已满脸通红,提起衣袖遮住了脸。
段誉拜倒叩头,说道:“多谢二哥二嫂,只不知晓蕾姑娘是否舍得离开你们?”
李清露道:“三弟快请起。我们只求她向你补报,否则内心有愧。”段誉道:“晓蕾姑娘要是不弃,愿随我去大理,我就封她为郡主娘娘,也是我的妹子。”李清露笑道:“晓蕾是给你做妃子的,你怎么不要?”段誉笑道:“能做妃子,我自然求之不得,但总要她真心情愿才成。要是她瞧中了我们大理国哪一位王公贵官、少年英雄,我就招他为郡马,不用问三个问题,让他们拜天、拜地、拜哥哥,就成了亲。”
李清露知他说的是当日问三件事的往事,脸也红了,笑道:“晓蕾,你这个哥哥,人品英俊潇洒,性格文雅和顺,今后你一心一意跟着他吧。”晓蕾低垂了头,说道:“公主,你待我恩重如山,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李清露笑吟吟地瞧着二人,忽然想起一事,俯身到虚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虚竹连连点头,说道:“好极,好极!不知她们肯不肯?”李清露道:“主人有命,她们不听吗?”
虚竹点点头,说道:“梅兰竹菊四位姊姊,你们从前服侍童姥,有很大功劳,此后转而服侍我,不过以前我是个小和尚,现今我有了老婆。在灵鹫宫里,除了我之外,上上下下不是老大娘,就是小姑娘,你们年纪慢慢大了,将来总得配个夫郎才是啊。”
四女齐声笑道:“主人,我们四姊妹都嫁了你做小老婆吧!”虚竹忙连连摇手,说道:“不成,不成!人贵知足,不可妄起贪念。贪嗔痴是为三毒,贪为三毒之首,务必去除。我早已有了人间第一、世上无双的好老婆,决不能再娶第二个了。”
四女齐道:“主人,那我们怎么办啊?偈谛偈谛,波罗僧偈谛!阿弥陀佛!”
萧峰等见四女顽皮胡闹,虚竹没法管治,尽皆好笑。
李清露道:“四个女孩儿,不可对主人无礼!”四女一听,便不敢再闹了,齐声应道:“是。”李清露道:“我跟你们主人商量过了,决定把你们也送给段三哥,他如喜欢你们美丽可爱,就一二三四,封了你们做四位嫔妃娘娘,要是他讨厌你们顽皮胡闹,就一二三四,把你们关入天牢,关他个十七廿八年才放!”
段誉忙道:“这……这四位姑娘天真烂漫,天牢是决计舍不得关的,嫔妃也不敢封,我就一二三四,封她们为四位郡主娘娘。梅郡主、兰郡主、竹郡主、菊郡主,哪一天你们想嫁了,只须跟做哥哥的说一声,做哥哥的即刻飞鸽传书,送来缥缈峰灵鹫宫,请二哥二嫂定夺,两位如说‘很好’,兄弟就全副嫁妆,吹吹打打送她成亲。”
虚竹和李清露还没回答,四女已同声说道:“皇上哥哥,你说过决不关我们进天牢,是不是?”段誉道:“是啊。”四女道:“君无戏言?”段誉伸出手掌,说道:“一言为定。”梅剑走过去,在他手掌重重一拍,道:“我们对你永远忠心不二。”兰剑一击掌,道:“千秋万载,忠于陛下……哥哥。”竹剑与菊剑也依次和他击掌,一个说:“只有小小胡闹!”一个说:“决不违旨犯法!”
萧峰等见段誉又收了四个义妹,笑吟吟地一齐鼓掌庆贺。四女嘻嘻哈哈地围在段誉身边胡说八道,又将晓蕾拉了过来,晓蕾红着脸,只微笑不语。
段誉见虚竹虽得美满姻缘,神色间总有郁郁之意,走近身去,说道:“二哥,多谢你送了五位美丽可爱的妹子给我。你既娶得这位世上无双、人间第一的二嫂,怎么仍不开心,是为了你去世的父母而伤心么?”虚竹道:“色无常,有生必有死。父母去世,我虽伤心,倒也没想不开。我心里虽不开心,是因为终究做不成和尚。”
段誉道:“二哥,我的佛法修为远不如你。我说一段大乘经《维摩诘说说经》,请你指教:如来佛知道维摩诘生了病,派儿子罗睺罗去探病。罗睺罗说自己不配去,因为是释迦牟尼的儿子,本该继承做国王,但他舍弃王位而出家为僧,有人问他是什么原因,他便讲述出家的利益和功德。维摩诘认为他讲得不对,因为在有为法的范围中,可以分别有利无利,有功德无功德,但出家属于无为法。《维摩诘说说经》中云:‘时维摩诘来谓我言:“唯,罗睺罗,不应说出家功德之利。所以者何?无利无功德,是为出家。有为法者,可说有利有功德。夫出家者,为无为法。无为法中,无利无功德。罗睺罗,出家者,无彼无此,亦无中间……”’
“二哥,维摩诘居士是不出家的大居士,他勤修佛道,比出家的舍利弗、大目犍连、须菩提、富楼那、摩诃迦旃延、阿那律、优波离、阿难、大迦叶等等所有如来佛的大弟子,对正法更加通达,如来佛也认为如此。这些大弟子个个对他十分佩服,罗睺罗说:‘维摩诘言:然!汝等便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是即出家,是即具足。’”
虚竹沉思片刻,说道:“三弟说得对,只要心存佛教,向慕正法,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是即出家,是即具足’!学习佛法,须当圆融。拘泥不化,乃我天性中的大病!”说着满脸喜容,向段誉拜倒。段誉忙跪下还礼。
菊剑拍手笑道:“哈哈,我们的皇上哥哥,比小和尚还更加老和尚。”李清露向她白了一眼,斥道:“不可胡说!”菊剑与梅兰竹三剑一齐伸伸舌头,不敢说了。
当下李清露和萧峰、段誉告别,登车退回,与灵鹫宫九天九部诸女相聚。晓蕾与四剑在车子旁护送。
这一日过了蔚州灵丘,埋锅造饭。范骅沿途伏下一批批豪士,扼守险要的所在,断桥阻路,以延缓辽兵的追击。
到第三日上,忽见东边狼烟冲天而起,那是辽兵追来的讯号。群雄都心头一凛,有些少年豪杰便欲回头,相助留下伏击的小队,却为玄渡、范骅等喝住。
这日晚间,群豪在一座山坡上歇宿。睡到午夜,忽然有人大声惊呼。群豪一惊而醒,只见北方烧红了半边天,萧峰和范骅对瞧一眼,心下均隐隐感到不吉。范骅低声问道:“萧大王,你瞧是不是辽军绕道前来夹攻?”萧峰点了点头。范骅道:“这一场大火,不知烧了多少民居,唉!”萧峰不愿说耶律洪基的坏话,却知他在女真人手下吃了个败仗,心下不忿,一口怒气,全发泄在无辜百姓身上,这一路领军西来,定是见人杀人,见屋烧屋。
大火直烧到天明,兀自未熄,到得下午,只见南边也烧起了火头。烈日下不见火焰,浓烟却直冲霄汉。
玄渡本来领人在前,见到南边烧起了大火,靶马候在道旁,等萧峰来到,问道:“乔帮主,辽军分三路来攻,你说这雁门关是否守得住?我已派人不断向雁门关报讯,但关上统帅懦弱,兵威不振,只怕难抗契丹的铁骑。”萧峰无言以对。玄渡又道:“看来女真人倒能对付得了辽兵,将来大宋如和女真人联手,南北夹攻,或许能令契丹铁骑不敢南下。”
萧峰知他之意,是要自己设法和女真人联系,但想自己实是契丹人,如何能勾结外敌来攻打本国,突然问道:“玄渡大师,我爹爹在宝刹可好?”玄渡一怔,道:“令尊皈依三宝,在少林后院清修,咱们这次到南京来,也没知会令尊,以免激动他的尘心。”萧峰道:“我真想见见爹爹,问他一句话。”玄渡嗯的一声。
萧峰道:“我想请问他老人家:倘若辽兵前来攻打少林寺,他却怎生处置?”玄渡道:“那自是奋起杀敌,护寺护法,更有何疑?”萧峰道:“然而我爹爹是契丹人,如何要他为了汉人,去杀契丹人?”玄渡沉吟道:“弃暗投明,可敬可佩!”
萧峰道:“大师是汉人,只道汉为明,契丹为暗。我契丹人却说大辽为明,大宋为暗。想我契丹祖先为羯人所残杀,为鲜卑人所胁迫,东逃西窜,苦不堪言。大唐之时,你们汉人武功极盛,不知杀了我契丹多少勇士,掳了我契丹多少妇女,现今你们汉人武功不行了,我契丹反过来攻杀你们。如此杀来杀去,不知何日方了?”
玄渡默然,隔了半晌,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段誉策马走近,听到二人下半截的说话,喟然吟道:“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巳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鸟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枝树。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萧峰赞道:“‘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贤弟,你作得好诗。”段誉道:“这不是我作的,是唐朝大诗人李白的诗篇。”
萧峰道:“我在此地之时,常听族人唱一首歌。”当即高声而唱:“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他中气充沛,歌声远远传了出去,但歌中充满了哀伤凄凉之意。
段誉点头道:“这是匈奴人的歌,当年汉武帝大伐匈奴,抢夺了大片地方,匈奴人惨伤困苦,想不到这歌直传到今日。”萧峰道:“我契丹祖先,当年和匈奴乃是同族,和当时匈奴人一般苦楚。”
玄渡叹了口气,说道:“只有普天下的帝王将军们都信奉佛法,以慈悲为怀,那时才不再有征战杀伐的惨事。”萧峰道:“可不知何年何月,才有这等太平世界。”
一行人续向西行,这一日过了代州的繁畤,眼见东南北三方都有火光,昼夜不息,辽军一路烧杀而来。群雄心下均感愤怒,不住叫骂,要和辽军决一死战。
范骅道:“辽军越追越近,咱们终将退无可退,依兄弟之见,咱们不如四下分散,叫辽军不知向哪里去追才是。”
吴长风大声道:“那不是认输了吗?范司马,你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胜也好,败也好,咱们总得与辽狗拚个你死我活。”
正说之间,突然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东南角上射来,一名丐帮弟子中箭倒地。跟着山后一队辽兵大声呐喊,扑了出来。原来这队辽兵从间道来攻,越过了断后的群豪。这一支突袭的辽军约有五百余人。吴长风大叫:“杀啊!”当先冲去。群豪跟着冲杀,奋勇争先。群豪人数既较这小队辽军为多,武艺又远为高强,砍瓜切菜般围攻辽兵,只小半个时辰,将五百余名辽兵杀得干干净净。有十余名契丹武士攀山越岭逃走,也都给中原群豪中轻功高明之士,追上去一一杀死。
群豪打了个胜仗,欢呼呐喊,人心大振。范骅却悄悄对玄渡、虚竹、段誉等人说道:“咱们所歼的只是辽军一小队,这一仗既接上了,第二批辽军跟着便来。咱们快向西退!”
话声未了,只听得东边轰隆隆、轰隆隆之声大作。群豪一齐转头向东望去,但见尘土飞起,如乌云般遮住了半边天,霎时之间,群豪面面相觑,默不作声。但听得轰隆隆、轰隆隆闷雷般的声音远远响着,显是大队辽军奔驰而来,从声音中听来不知有多少万人马。江湖上的凶杀斗殴,群豪见得多了,但如此大军驰驱却是闻所未闻,比之南京城外的接战,这一次辽军的规模又不知大了多少倍。各人虽都是胆气豪壮之辈,陡然间遇到这般天地为之变色的军威,却也忍不住心惊肉跳,满手冷汗。
范骅叫道:“众位兄弟,敌人势大,枉死无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今日暂且避让,日后再行反击。”群豪纷纷上马,向西急驰,但听得那轰隆隆的声音,在身后老是响个不停。
这一晚各人不再歇宿,见离雁门关渐近。群豪催骑疾行,知道只要一进关门,扼险而守,敌军虽众,破关却不容易。一路上马匹纷纷倒毙,有的展开轻功步行,有的便两人一骑。行到天明,离雁门关已不过十余里地,众人都放下了心,下马牵缰,缓缓而行,好让牲口回力。但身后轰隆隆、轰隆隆的万马奔腾之声,却也更加响了。
萧峰下岭到山侧,猛然间看到一块大岩,心中一凛:“当年玄慈方丈、汪帮主等率领中原豪杰,伏击我爹爹,杀死了我母亲和不少契丹武士,便是在此。”侧头只见一片山壁上斧凿的印痕宛然可见,正是玄慈将萧远山所留字迹削去之处。
萧峰缓缓回头,见到石壁旁一株花树,耳中似乎听到了阿朱当年躲在树后的声音:“乔大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峰也要给你击倒了。”他一呆,阿朱情致殷殷的几句话,清清楚楚地在他脑海中响起:“我在这里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来。你……你果然来了,谢谢老天爷保祜,你终于安然无恙。”
萧峰热泪盈眶,走近摩挲树干,那树比之当日与阿朱相会时已高了不少。一时间伤心欲绝,浑忘了身外之事。
忽听得阿紫叫道:“姊夫,快退!快退!”阿紫奔近身来,拉住萧峰衣袖。
萧峰抬头远远望去,只见东面、北面、南面三方,辽军长矛的矛头犹如树林般刺向天空,竟然已经合围。萧峰点了点头,道:“好,咱们退入雁门关再说。”
这时群豪都已聚在雁门关前。萧峰和阿紫并骑来到关口,关门却兀自紧闭。一名宋军军官站在关门城头,朗声说道:“奉镇守雁门关指挥使张将军将令:尔等既是中原百姓,原可入关,但不知是不是勾结辽军的奸细,因此各人抛下军器,待我军一一搜检。身上如不藏军器者,张将军开恩,放尔等入关。”
此言一出,群豪登时大哗。有的说:“我等千里奔驰,奋力抵抗辽兵,怎可怀疑我等是奸细?”有的道:“我们携带军器是为了助将军抗辽,倘若失去趁手兵器,如何对辽军打仗?”更有性子粗暴之人叫骂:“他妈的,不放我们进关么?大伙儿攻进去!”
玄渡急忙制止,向那军官道:“相烦禀报张将军知道:我们都是忠义为国的大宋百姓,先前便是我们派人前来禀报辽军来攻的。敌军转眼即至,再要搜检什么的,耽误了时刻,那时再开关便危险了。”
那军官已听了人丛中的叫骂之声,又见许多人穿着奇形怪状的衣饰,不类中土人士,说道:“老和尚,你说你们都是中土良民,我瞧有许多不是中国人吧?好!我就网开一面,大宋良民可以进关,不是大宋子民,可不得进关。”
群豪面面相觑,无不愤怒。段誉的部属是大理国臣民,虚竹的部属更是各族人氏都有,或西域、或西夏、或吐蕃、或高丽,若只大宋臣民方得进关,那么大理国、灵鹫宫两路人马,大部份都不能进去了。
玄渡说道:“将军明鉴:我们这里有许多同伴,有的是大理人,有的是西夏人,都跟我们联手抗击辽兵,都是朋友,何分是宋人不宋人?”这次段誉率部北上,严守秘密,决不泄露是一国之主的身份,以防宋朝大臣起心加害,或掳之作为人质,兼之大理与辽国相隔虽远,却也不愿公然与之为敌,是以玄渡并不提及关下有大理国极重要人物。
那军官怫然道:“雁门关乃大宋北门锁钥,是何等要紧所在?辽兵大队人马转眼即到,我若随便开关,给辽兵冲了进来,这天大祸事谁能担当?”
吴长风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你少啰唆几句,早些开了关,岂不是什么事也没有了?”那军官怒道:“你这老叫化,本官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余地?”他右手一场,城垛上登时出现了千余名弓箭手,弯弓搭箭,对准城下。那军官喝道:“快快退开,若再在这里扰乱军心,可要放箭了。”玄渡长叹一声,不知如何是好。
雁门关两侧双峰夹峙,高耸入云,这关所以名为“雁门”,意思说鸿雁南飞之时,也须从双峰之间通过,以喻地势之险。群豪中虽不乏轻功高强之士,尽可翻山越岭而走,但其余人众难逾天险,不免要为辽军聚歼于关下了。
辽军限于山势,东西两路渐渐收缩,都从正面压境而来。但除了马蹄声、铁甲声、大风吹旗声外,却无半点人声喧哗,的是军纪严整的精锐之师。一队队辽军逼关为阵,驰到弩箭将及之处,便即退住。一眼望去,东西北三方旌旗招展,不知有多少人马。
萧峰朗声叫道:“众位请各在原地稍候,不可移动,待在下与辽帝分说。”单骑纵马而出。他双手高举过顶,示意手中并无兵刃弓箭,大声叫道:“大辽国皇帝陛下,臣南院大王萧峰有几句话向你禀告,请你出来。”他这几句话鼓足内力,声音远远传了出去。辽军十余万将士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人人变色。
过得半晌,猛听得辽军阵中鼓角声大作,千军万马如波浪般向两侧分开,八名骑士执着迎风招展的八面金黄色大旗,驰出阵来。其后一队队长矛手、刀斧手、弓箭手、盾牌手疾奔而前,分列两旁,接着是十名锦袍铁甲的大将簇拥着耶律洪基出阵。
辽军大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震四野,山谷鸣响。
关上宋军见到敌人如此军威,无不栗然。
耶律洪基右手宝刀高举,辽军立时肃静,除了偶有战马嘶鸣,更无半点声息。耶律洪基放下宝刀,大声笑道:“萧大王,你说要引辽军入关,怎么关门还不大开?”
此言一出,关上通译便传给镇守雁门关指挥使张将军听了。关上宋军立时大噪,指着萧峰指手画脚地大骂。
萧峰知耶律洪基这话是行使反间计,要使宋兵不敢开关放自己入内,心中微微一酸,当即下马,走上几步,说道:“陛下,臣萧峰有负厚恩,重劳御驾亲临,死罪,死罪。”说着便跪倒在地。
突然两个人影从旁掠过,当真如闪电一般,猛向耶律洪基欺了过去,正是虚竹和段誉。他二人见情势不对,情知今日之事,唯有擒住辽帝作为要胁,才能保持大伙周全,一打手势,便分从左右抢去。
耶律洪基出阵之时,原已防到萧峰重施当年在阵上擒杀楚王父子的故伎,早有戒备。亲军指挥使一声吆喝,三百名盾牌手立时聚拢,三百面盾牌犹如一堵城墙,挡在辽帝面前。长矛手、刀斧手又密密层层地排在盾牌之前。
这时虚竹既得天山童姥的真传,又练了灵鹫宫石壁上武学的秘奥,武功之高,实已到了随心所欲、无往而不利的地步,而段誉在得到鸠摩智的毕生修为后,内力之强,亦是震古铄今,他那“凌波微步”施展开来,辽军将士如何阻拦得住?
段誉东一晃、西一斜,便如游鱼一般,从长矛手、刀斧手间相距不逾一尺的缝隙之中硬生生地挤了过去。众辽兵挺长矛攒刺,因相互挤得太近,非但伤不到段誉,兵刃多半招呼在自己人身上。
虚竹双手连伸,抓住辽兵的胸口背心,不住掷出阵来,一面向耶律洪基靠近。两员大将纵马冲上,双枪齐至,向虚竹胸腹刺到。虚竹忽然跃起,双足分落二将枪头。两员辽将齐声大喝,抖动枪杆,要将虚竹身子震落。虚竹乘着双枪抖动之势,飞身跃起,半空中便向耶律洪基头顶扑落。
一如游鱼之滑,一如飞鸟之捷,两人双双攻到。耶律洪基大惊,提起宝刀,疾向身在半空的虚竹砍去。
虚竹左手手掌探,已搭住耶律洪基宝刀刀背,乘势滑落,手掌翻处,抓住了他右腕。便在此时,段誉也从人丛中钻将出来,抓住了耶律洪基左肩。两人齐声喝道:“走吧!”将耶律洪基魁伟的身子从马背上提落,转身急奔。
四下里辽将辽兵见皇帝落入敌手,大惊狂呼。几十名亲兵奋不顾身地扑上来想救皇帝,都给虚竹飞足踢开。
二人擒住辽帝,心中大喜,突见萧峰飞身赶来,齐声叫道:“大哥!”不料萧峰双掌疾发,呼呼两声,分袭二人。二人都大吃一惊,见掌力袭来,只得举掌挡架,砰砰两声,四掌相撞,掌风激荡,萧峰向前一冲,已乘势将耶律洪基拉了过去。
这时辽军和中原群豪分从南北涌上,一边想抢回皇帝,一边要做萧峰、段誉、虚竹三人的接应。
萧峰大声叫道:“谁都别动,我自有话对大辽皇帝禀告。”辽军和群豪登时停了脚步,双方只远远呐喊,不敢冲杀上来,更不敢放箭。
虚竹和段誉也退开三步,分站耶律洪基身后,防他逃回阵中,并阻契丹高手前来相救。梅兰竹菊四姝站在段誉身后,各挺长剑,以挡敌人射来的冷箭。
这时耶律洪基脸上已没半点血色,心想:“这萧峰的性子甚是刚烈,我将他囚于狮笼之中,折辱得他好生厉害。此刻既落在他手中,他定要尽情报复,再也不肯饶我性命了。”却听萧峰道:“陛下,这两位是我的结义兄弟,不会伤害于你,你可放心。”耶律洪基哼了一声,回头向虚竹看了一眼,又向段誉看了一眼。
萧峰道:“我这个二弟虚竹子,乃灵鹫宫主人,三弟是大理国段王子。臣也曾向陛下说起过。”耶律洪基点了点头,说道:“果然了得!”
萧峰道:“我们立时便请陛下回阵,只是想求陛下赏赐。”
耶律洪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天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啊,是了,萧峰已回心转意,求我封他三人为官。”登时满面笑容,说道:“你们有何求恳,我无有不允。”他本来语音发颤,这两句话中却又有了皇帝的尊严。
萧峰道:“陛下已是我两个兄弟的俘虏,照咱们契丹人的规矩,陛下须得以彩物自赎才是。”耶律洪基眉头微皱,问道:“要什么?”萧峰道:“微臣斗胆代两个兄弟开口,要陛下金口一诺。”耶律洪基哈哈一笑,说道:“普天之下,我当真拿不出的物事却也不多,你尽管狮子大开口便了。”
萧峰朗声道:“是要陛下答允立即退兵,终陛下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越宋辽疆界。”
段誉登时大喜,心想:“辽军不逾宋辽边界,便不能插翅来犯我大理了。”忙道:“正是,你答允了这句话,我们立即放你回去。”转念一想:“擒到辽帝,二哥出力比我更多,却不知他有何求?”向虚竹道:“二哥,你要契丹皇帝什么东西赎身?”虚竹摇头道:“我也只要这一句话。”
耶律洪基脸色甚是阴森,沉声道:“你们胆敢胁迫于我?我若不允呢?”
萧峰朗声道:“那么臣便和陛下同归于尽。咱二人当年结义,也曾有过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耶律洪基一凛,寻思:“这萧峰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向来说话一是一,二是二,我若不答允,只怕要真的向我出手冒犯。死于这莽夫之手,可大大的不值得。”哈哈一笑,朗声道:“以我耶律洪基一命,换得宋辽两国数十年平安。好兄弟,你可把我的性命瞧得挺贵重哪!”
萧峰道:“陛下乃大辽之主。普天之下,岂有比陛下更贵重的?”
耶律洪基又是一笑,道:“如此说来,当年女真人向我要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骏马三百匹,眼界忒也浅了?”萧峰略一躬身,不再答话。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见手下将士最近的也在百步之外,无论如何不能救自己脱险,权衡轻重,世上更无比性命更贵重的事物,当即从箭壶中抽出一枝雕翎狼牙箭,双手一弯,啪的一声,折为两段,投在地下,说道:“答允你了。”
萧峰躬身道:“多谢陛下。”
耶律洪基转过身来,举步欲行,却见虚竹和段誉四目炯炯地瞧着自己,并无让路之意,回头再向萧峰瞧去,见他也默不作声,登时会意,知他三人是怕自己食言,当即拔出宝刀,高举过顶,大声说道:“大辽三军听令。”
辽军中鼓声擂起,一通鼓罢,立时止歇。
耶律洪基说道:“大军北归,南征之举作罢。”他顿了顿,又大声叫道:“于我一生之中,不许我大辽国一兵一卒,侵犯大宋边界。”说罢,宝刀一落,辽军中又擂起鼓来。
萧峰右手拾起地下断箭,高高举起,运足内力,大声说道:“我是辽国南院大王萧峰,奉陛下圣旨宣示:陛下恩德天高地厚,折箭为誓,下旨终生不准大辽国一兵一卒侵犯大宋边界。”他内力充沛,这一下提声宣示,关上关下十余万兵将尽皆听闻。他见耶律洪基并无不同言语,便躬身道:“恭送陛下回阵。”
虚竹和段誉往两旁一让,绕到萧峰身后。
耶律洪基又惊又喜,又是惭愧,虽急欲身离险境,却不愿在萧峰和辽军之前示弱,当下强自镇静,缓步走回本阵。
辽军中数十名亲兵飞骑驰出,抢来迎接。耶律洪基初时脚步尚缓,但禁不住越走越快,只觉双腿无力,几欲跌倒,双手发颤,额头汗水更涔涔而下。待得侍卫驰到身前,滚鞍下马而将坐骑牵到他身前,耶律洪基已全身发软,左脚踏入脚镫,却翻不上鞍去。两名侍卫扶住他后腰和臀部,用力托举,耶律洪基这才上马。
众辽军见皇帝无恙归来,大声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时雁门关上的宋军、关下的群豪听到辽帝下令退兵,并说终他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犯界,也是欢声雷动。众人均知契丹人虽凶残好杀,但向来极为守信,与大宋之间有何交往,极少背约食言,当年宋辽两国缔结“澶渊之盟”,双方迄今信守,何况辽帝在两军阵前亲口颁令,辽国南院大王接旨复述,两军人人听见。倘若日后反悔,大辽举国上下都要瞧他不起,他这皇帝之位都怕坐不安稳。
耶律洪基脸色阴郁,心想我这次为萧峰这厮所胁,许下如此重大诺言,方得脱身以归,实是丢尽颜面,大损国威。可是从辽军将士欢呼万岁声中听来,众军拥戴之情却又似出自至诚。他眼光从众士卒脸上缓缓掠过,见一个个容光焕发,尽皆欣悦。
众士卒想到即刻便可班师,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既无万里征战之苦,又无葬身异域之险,自皆大喜过望。契丹人虽骁勇善战,但兵凶战危,谁都难保不死,得能免去这场战祸,除了少数想在征战中升官发财的悍将之外,尽都欢喜。
耶律洪基心中一凛:“原来我这些士卒也不想去攻打南朝,我若挥军南征,却也未必便能一战而克。”又想:“那些女真蛮子大是可恶,留在契丹背后,实是心腹大患。我派兵去将这些蛮子扫荡了再说。”举起宝刀,高声下旨:“北院大王传令下去,后队变前队,班师南京!”
军中皮鼓号角响起,传下御旨,但听得欢呼之声,从近处越传越远。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见萧峰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当地。耶律洪基冷笑一声,朗声道:“萧大王,你为大宋立下如此大功,高官厚禄,指日可待!”
萧峰大声道:“陛下,萧峰是契丹人,曾与陛下义结金兰,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既不忠,又不义,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举起右手中的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右臂回戳,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心口。
耶律洪基“啊”的一声惊呼,纵马上前几步,但随即又勒马停步。
段誉和虚竹只吓得魂飞魄散,双双抢近,齐叫:“大哥,大哥!”却见两截断箭插正了心脏,萧峰双目紧闭,已然气绝。
虚竹忙撕开他胸口的衣衫,欲待施救,但箭中心脏,再难挽救,只见他胸口肌肤上刺着一个青郁郁的狼头,张口露齿,神情狰狞。虚竹和段誉放声大哭,拜倒于地。
丐帮中群丐一齐拥上,团团拜伏。吴长风捶胸叫道:“乔帮主,你虽是契丹人,却比我们这些不成器的汉人英雄万倍!”
中原群豪一个个围拢,许多人低声议论:“乔帮主果真是契丹人吗?那么他为什么反来帮助大宋?看来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杰。”
“他自幼在咱们汉人中间长大,学到了汉人大仁大义。”
“两国罢兵,他成了排难解纷的大功臣,却用不着自寻短见啊。”
“他虽于大宋有功,在辽国却成了叛国助敌的卖国反贼。他这是畏罪自杀。”
“什么畏不畏的?乔帮主这样的大英雄,天下还有什么事要畏惧?”
耶律洪基见萧峰自尽,心下一片茫然:“他到底对我大辽是有功还是有过?他苦苦劝我不可伐宋,到底是为了宋人还是为了契丹?他和我结义为兄弟,始终对我忠心耿耿,今日自尽于雁门关前,当然决不是贪图南朝的功名富贵,那……那却又为了什么?”他摇了摇头,微微苦笑,拉转马头,从辽军阵中穿了过去。
蹄声响动,辽军千乘万骑又向北行。众将士不住回头,望向地下萧峰的尸体。
只听得鸣声哇哇,一群鸿雁越过众军的头顶,从夹峙的双峰之间,从雁门关上空飞行向南。
辽军渐去渐远,蹄声隐隐,又化作了山后的闷雷。
虚竹、段誉等一干人站在萧峰的遗体之旁,有的放声号哭,有的默默垂泪。
忽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尖声叫道:“走开,走开!大家都走开。你们害死了我姊夫,在这里假惺惺地洒几点眼泪,有什么用?”她一面说,一面伸手猛力推开众人,正是阿紫。虚竹等自不和她一般见识,给她一推,都让了开去。
阿紫凝视着萧峰的尸体,怔怔地瞧了半晌,柔声说道:“姊夫,这些都是坏人,你别理睬他们,只有阿紫,才真正地待你好。”说着俯身下去,抱起萧峰尸身。萧峰身子长大,上半身为她抱着,两脚仍垂在地下。阿紫又道:“姊夫,你现下才真的乖了,我抱着你,你也不推开我。是啊,要这样才好。”
虚竹和段誉对望了一眼,均想:“她伤心过度,有些神智失常了。”段誉垂泪道:“小妹,萧大哥慷慨就义,普惠世人,你……你……”走上几步,去接抱萧峰的尸体。
阿紫厉声道:“你别来抢我姊夫,他是我的,谁也不能动。”
段誉回过头来,向梅剑使个眼色。梅剑与兰剑会意,走到阿紫身畔,轻轻道:“段姑娘,萧大侠逝世,咱们商量怎地给他安葬……”
突然阿紫尖声大叫,梅剑与兰剑吓了一跳,退开两步。阿紫叫道:“走开,走开!你再走近一步,我先杀了你们。”梅剑与兰剑皱了眉头,向段誉摇了摇头。
忽听得关门左侧的群山中有人长声叫道:“阿紫,阿紫,我听到你声音了,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叫声凄厉,许多人认得是做过丐帮帮主、化名为庄聚贤的游坦之。
各人转过头向叫声来处望去,只见游坦之双目成了两个黑洞,双手分持竹杖,左杖探路,右杖搭在一个中年汉子的肩头上,从山坳里转了出来。那中年汉子却是留守灵鹫宫的乌老大。但见他脸容憔悴,衣衫破烂,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虚竹等登时明白,游坦之是逼着他领路来寻阿紫,一路之上,想必乌老大吃了不少苦头。
阿紫怒道:“你来干什么?我不要见你,我不要见你。”
游坦之喜道:“啊,你果然在这里,我听见你声音了,终于找到你了!”右杖上运劲一推,乌老大不由自主地向前飞奔。两人来得好快,顷刻之间,便已到了阿紫身边。
虚竹和段誉等正无法可施,见游坦之到来,心想此人甘愿以双目送给阿紫,和她渊源极深,或可劝得她明白,便又退开了几步,不打扰他二人说话。
游坦之道:“阿紫姑娘,你很好吧?没人欺侮姑娘吧?”一张丑脸之上,现出了又是喜悦、又是关切的神色。阿紫道:“有人欺侮我了,你怎么办?”游坦之忙道:“是谁得罪了姑娘?姑娘快跟我说,我去跟他拼命。”阿紫冷笑一声,指着身边众人,说道:“他们个个都欺侮了我,你一古脑儿将他们都杀了吧!”
游坦之道:“是。”问乌老大道:“老乌,是些什么人得罪了姑娘?”乌老大道:“人多得很,你杀不了的。”游坦之道:“杀不了也要杀,谁叫他们得罪了阿紫姑娘。”
阿紫怒道:“我现下和姊夫在一起,此后永远不会分离了。你给我走得远远的,我再也不要见你。”游坦之伤心欲绝,说道:“你……你再也不要见我……”
阿紫高声道:“啊,是了,我的眼睛是你给我的。姊夫说我欠了你恩情,要我好好待你。我可偏不喜欢。”蓦地右手伸出,往自己眼中插落,竟将两颗眼珠子挖了出来,用力向游坦之掷去,叫道:“还你,还你!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免得我姊夫老是逼我,要我跟你在一起。”
游坦之虽不能视物,但听到身周众人齐声惊呼,声音中带着惶惧,也知是发生了惨祸奇变,嘶声叫道:“阿紫姑娘,阿紫姑娘!”
阿紫抱着萧峰的尸身,柔声说道:“姊夫,咱们再也不欠别人什么了。我一直想你永远和我在一起,今日总算如了我心愿。”说着抱着萧峰,迈步便行。
群豪见她眼眶中鲜血流出,掠过她雪白的脸庞,人人心下惊怖,见她走来,便都让开几步。只见她笔直向前走去,渐渐走近山边深谷。众人都叫了起来:“停步,停步!前面是深谷!”
段誉飞步追来,叫道:“小妹,你……”
但阿紫向前直奔,突然间足下踏一个空,竟向万丈深谷中摔了下去。
段誉伸手抓时,嗤的一声,只抓到她衣袖的一角,突然身旁风声劲急,有人抢过,段誉向左一让,只见游坦之也向谷中摔落。段誉叫道:“啊哟!”向谷中望去,但见云封雾锁,不知下面究竟有多深。
群豪站在山谷边上,尽皆唏嘘叹息。武功较差者见到山谷旁尖石嶙峋,有如锐刀利剑,无不心惊。玄渡等年长之人,知道当年玄慈、汪帮主等在雁门关外伏击契丹武士的故事,知萧峰之母的尸身便葬在这深谷之中。
忽听关上鼓声响起,那传令军官叫道:“奉镇守雁门关都指挥张将军将令:尔等既非辽国奸细,特准尔等入关,唯须安份守已,听由安排,不得擅自行动。”
关下群豪破口大骂:“咱们宁死也不进你这狗官把守的关口!”“若不是狗官昏懦,萧大侠也不致送了性命!”“大家冲进关去,杀了狗官!”众人戟指关头,拍手顿足地叫骂。那镇守雁门关指挥使见群豪声势汹汹,急忙改传号令,又不准众人进关,待见群豪骂了一阵,渐渐散去,上山绕道南归,这才宽心。
虚竹、段誉、吴长风等迄未死心,仍盼忽有奇迹,萧峰竟然复活,抱了阿紫从谷中上来。各人待到深夜,不见有何动静,当夜便在谷口露宿。
镇守雁门关指挥使张将军修下捷表,快马送到汴梁,说道亲率部下将士,血战数日,力敌辽军十余万,幸陛下洪福齐天,朝中大臣指示机宜,众将士用命,格毙辽国统军元帅南院大王萧峰,杀伤辽军数千,辽主耶律洪基不逞而退。
宋帝赵煦得表大喜,传旨关边,犒赏三军,自宰相以至枢密使、指挥使以下,均各加官晋爵。赵煦自觉英明神武,远迈太祖、太宗,连日赐宴朝臣,宫中与后妃欢庆。歌功颂德之声,洋洋盈耳,庆祝大捷之表,源源而来。
段誉与虚竹、玄渡、吴长风等群豪分手,自与木婉清、钟灵、华赫艮、范骅、巴天石、朱丹臣,以及晓蕾、梅兰竹菊等人南赴大理。晓蕾与梅兰竹菊对虚竹夫妇依依不舍,洒泪而别。
段誉等一行自中原沿四川、吐蕃边境南行,进入大理国境,王语嫣已和大理国的侍卫、武士候在边界迎接。段誉说起萧峰和阿紫的情事,众人无不黯然神伤。一行人径向南行,段誉不欲惊动百姓,命众人不换百官服色,仍作原来的行商打扮。
段誉向王语嫣说了晓蕾及梅兰竹菊四女的情状来历,王语嫣笑笑不语,过了一会,问道:“你二哥、二嫂给了你这五个女孩儿,你封谁做皇后,谁做妃子啊?”段誉微笑道:“她们都是我大理国的郡主娘娘,都是我的妹子,跟你一样。”王语嫣道:“誉哥,你仔细瞧瞧我,跟我老实说,我近来有了什么不同?”
段誉凝视她面容眉目,只见她娇艳如昔,秀眉明眸、樱唇小口,丝毫无异,说道:“你跟我第一天见你时一模一样。”王语嫣退开一步,幽幽地道:“我昨天多了一根白头发,左边眼角上多了一道皱纹,你不再留心我了,因此你瞧不出来。我一天老过一天了。”段誉叹道:“生老病死,人之大苦,世上有谁不一天老过一天?”
王语嫣道:“那几个梅兰竹菊小妹妹,天真活泼,就像几年前的我一样。”段誉道:“你比她们美得多。”王语嫣道:“美有什么用?我宁可像她们那样年轻可爱。”
段誉道:“在我心中,你比她们更加年轻可爱。”王语嫣叹道:“誉哥,以前我心中常说:‘段郎虽然武功不行、傻里傻气,毕竟忠厚老实,挺靠得住,决不对我说半句假话。’这份好处,现下可又没了。”段誉急道:“我没变啊。我仍然武功不行、傻里傻气,但忠厚老实,挺靠得住,决不对你说半句假话。”王语嫣道:“你现今说假话,就说整个全句,不说半句,要不然就说两句三句、十句八句。唉!生老病死,我宁可快些生病、快快死了,免得变成个丑老太婆,天天听你说假话骗我。”段誉听她老是挑眼,只说了些捉拿辽帝耶律洪基的经过,便自去跟木婉清说话。
段誉等一行傍山道南下,来到善巨郡、谋统府一带(今丽江、剑川、鹤庆等地之北),其西、其北为高黎贡山、大雪山,到处是崇山峻岭、深涧急湍,地势甚险。这天在善巨郡山边一家乡村大屋中歇宿,段誉刚要就寝,巴天石敲门求见,对段誉道:“皇上,王姑娘跟我商量‘不老长春谷’的事,臣说要来向皇上请示。”
段誉微觉诧异,问道:“不老长春谷是什么地方?”巴天石道:“这一带人都说,善巨郡之北、吐蕃以南的高山中,有处地方叫做‘不老长春谷’,那里的人个个活到一百岁以上,且百岁老人又都乌发朱颜,好似十来岁的少年少女一般。臣没去过那地方,也没见过那地方的人,不过许多人都言之凿凿,臣从小就听说了。王姑娘要臣带领前去查看,也不知‘不老长春’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这时梅兰竹菊四女也进房来,菊剑接口道:“不老长春,自然是真的。我们童姥就会得‘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她老人家九十六岁了,模样还像个小姑娘一般。”竹剑道:“可惜她老人家没活到一百岁,就给她师妹李秋水害死了。”
段誉心想,王语嫣这几天正大为青春消逝而烦恼,这“不老长春功”恰恰可投其所好,可惜二哥、二嫂不在眼前,否则当可向他们请教,转头问晓蕾道:“晓蕾妹子,你可曾听公主说起过这门功夫吗?”
晓蕾道:“公主娘娘跟驸马爷谈到他们先辈时,我在旁也听到一些。公主的祖母叫李秋水,天山童姥是她的大师姊,她二师哥叫无崖子。童姥会得‘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传了一些给师弟,却不肯传给师妹。师姊妹二人因此结成大仇,打了一场大架……”梅剑抢着道:“错了,错了!”兰剑道:“师姊妹结了大仇,那是对的。”竹剑道:“却不是因为童姥不肯传功。”菊剑道:“而是因为师姊妹两人都爱上了无崖子,争风喝醋,岂有不打一场大架的?”晓蕾道:“我也知道的,不过这话说起来难听……”四女齐道:“难听好听,是真话就要说。”
王语嫣听说童姥和李秋水直到八九十岁,仍然容颜不老,便求着段誉,一定要去那“不老长春谷”瞧瞧。段誉次晨召集华赫艮、范骅、巴天石、朱丹臣、傅思归等人,携同王语嫣、木婉清、钟灵、晓蕾、灵鹫四姝,再率领护驾兵马,向北而去。
巴天石独行赶先,在前探道,傍晚时分回报,查得“不老长春谷”便在前面数百里外,但涧深林密、高峰挡道,外人万难入谷。
一行人沿着山道,越行越高,道路也越来越险峻陡峭,到后来马匹已不能走。各人下马步行,道路险陡,要攀藤拉索方可上行。有大半兵卒已然喘气为艰,头痛如裂,范骅便命他们就地等候。又攀上一个多时辰,来到一处高高的台地。段誉问道:“语嫣、晓蕾,你们还支持得住吗?”王语嫣和晓蕾点了点头。
行到天色向晚,来到一条深涧之前,地形横空断绝,更无前进道路,若再向前,只有下入深谷,但也未必能越过谷底而攀上对岸。各人正没做理会处,前面左首突然转出两个人来。只见这两人短打结束,一人手持一根极长竹竿,竿头有张小网,另一人肩头荷着一张竹子长梯,有十来丈长。
巴天石会说当地土语,上前探问,说了好一会,回来禀报:“皇上,这两人是在高山峭壁上采集金丝燕燕窝的,是本地怒族人。他们世居于此,说道要去传说中的‘不老长春谷’,还得上山二百多里,今天走不到了。明天山路更险,就算是他们山里人,也不敢去。他们说前面大树上写得有些字,但他们不识得,叫我们可以去瞧瞧。臣赏了他们十两银子相酬,请他们去把前面大树上的字描下来看看。”
各人便在山道边坐下休息,梅剑等烧水煮粥,采了些树菌草菌,放在粥里,只煮得香气扑鼻。菊剑说怕菌有毒,要给皇上试食,抢着先吃。巴天石道:“这些猴头菇、牛肚菌我都识得,不会有毒的。”梅剑笑道:“菊妹肚子饿了,抢着吃粥,倒不是怕皇上哥哥中毒。”菊剑道:“我肚子饿,周身无力,便是中毒,要吃一碗香菇粥来解毒。”
众人嘻嘻哈哈地吃着粥,大赞甘香。两个采燕客也描了文字回来。他们照着大树干上所刻文字,在一张新剥下来的大树皮反面,用炭条绘了图形,弯弯曲曲的有不少字形。巴天石识得是当地纳西族人的象形文字。原来纳西人创制象形文字,已历时甚久,比汉人的象形文字更早,只不过内容简单,不适于表达较为细致繁复的意思。
巴天石沉思一会,拔出短匕,在石子旁的泥地里划了几个汉字:
“神书已随逍遥去,
此谷惟余长春泉。”
巴天石说道:“这些字说得很稀奇古怪,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好像是说,不老长春谷里本来有部神奇的书,教人怎样长生不老,现今这部神书给一个叫什么‘逍遥子’的人拿去了,谷里只留下令人饮了可长葆青春的一道泉水。那两个采燕客说,谷里偶然会有人拉着大松树上的长藤,荡出谷来,但出来之后就回不去了。出来的人脸白唇红,年轻美貌得很,不过在谷外住不了几天,黑发就转雪白、背驼身缩、满脸皱纹,几天之内就似乎老了一百岁,再过几天就死了。因此外面的人说谷里有妖怪,谁都不敢进去。两个采燕客良心很好,尽力劝我们回头,不要再过去了。”
段誉听巴天石说得郑重,便道:“咱们今晚且在这里露宿一宵,等天亮了再说。”晓蕾铺开携来的毛毡,让段誉在树下休息。各人或坐或卧,有的就此睡去。
次日清晨,两名采燕客又好心来劝,说道:“在谷里住久了固然能长葆青春,但出谷便死,谷里妖异多端。那部神书据说给人拿了去,各位便去谷里,也找不着长生不老的秘诀。”巴天石谢了他们二十两银子,采燕客拜谢而去。
王语嫣道:“树上所写的那位逍遥子,是否便是天山童姥的师父?”晓蕾道:“是的。公主、驸马爷都算是逍遥派的。”王语嫣道:“我曾听妈说,她小时候跟着外公、外婆住在一个石洞里……”段誉道:“那是无量玉洞,我倒知道在哪里。那儿有个挺美的玉像,跟嫣妹你一模一样。”
王语嫣眼中神采闪烁,向段誉道:“那部神书,定是让外公的师祖带到无量玉洞去了。你带我们去瞧瞧那玉像,好不好?”众人知她这么说,其实是想去找那部神书。
梅剑道:“就是真有这部神书,我也不练。兰竹菊三个好妹子,倘若都变成了老婆婆,我还是这么个小姑娘,那成什么样子?”菊剑道:“对!这才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们大家都是老婆婆,都来拍拍我的头,赞我一句小妹妹,有什么味儿?”
段誉笑道:“生老病死,人人都要经历。佛祖佛法无边,依然会老,会入灭圆寂,我辈凡人,怎能长生不死?”
王语嫣仍不住求恳。段誉也想再去瞧瞧“神仙姊姊”,便答允了她。
王语嫣大喜,仰望远处的“不老长春谷”,想像自己得葆玉容,永远驻颜不老。
段誉先派巴天石率同梅兰竹菊四姝,向无量洞洞主辛双清商酌。四姝原是童姥侍女,是辛双清的上司,一说之下,辛双清立即率领本门弟子,迎迓段誉一行。辛双清说道,她自接掌无量洞后,奉了灵鹫宫号令,曾去玉壁洞打扫整理,一切物件不敢移动半分,玉壁上的彩色剑光偶尔显现,但仙人舞剑的影子却始终未曾出现。这些时候来大加整顿,入洞的道路已比先前易走的多。她道:“段公子要再去瞻拜玉像,属下引路。”她不称段誉为“陛下”,而叫他“段公子”,意思说你虽是大理国君,但我们不奉世俗帝皇官府的号令,只因你是灵鹫宫主人的结义兄弟“段公子”,你说要去“瞻拜玉像”,我们才引你前往。
次日早晨,辛双清及无量洞诸弟子,引着段誉、华赫艮、范骅、巴天石、朱丹臣、王语嫣、木婉清、钟灵、晓蕾、梅兰竹菊四姝等一行向西而行,过漾备江、胜备河,攀过了几处高山峻岭,渐近澜沧江。路途颇为曲折崎岖,好在无量洞诸人熟悉地势道路,傍晚时分,在一个小镇上歇宿。次晨又行,过得中午,无量洞领路弟子报道:“这里离无量玉壁已不到二十里路。”
从高峰下降湖畔,全是悬崖峭壁,无量洞已吊有长条铁链,给人滑下攀上之用。众人赶到大瀑布旁清水湖畔时,天已全黑。段誉回想当日从峭壁失足掉落此处时的惊险情状,幸得不死,方有今日,于是下令众人在湖畔歇宿一晚。
段誉走到木婉清身边,说道:“婉妹,那日我从山峰上掉下,幸得给一株大松树挡了一挡,才跌在此地,后来便来向你借黑玫瑰了。”木婉清道:“可惜了一匹好马,却识得了一个坏哥哥!”段誉道:“一段木头,名誉极坏!”木婉清想起当日之事,忍不住噗哧一笑,柔情忽起,道:“哥哥,其实这是上天安排,你也不是真坏,你心里还是待我挺好的。”段誉道:“我是第一个看到你面貌的男子,果然花容月貌,全没大麻子。我俩从此永不分开,那也很好!”
次晨段誉刚起身,四姝即来向他禀报,说王语嫣已迫不及待,一早便抢进石洞中去了。段誉料知她急于找寻“不老长春功”的秘笈,当下带同众人走入石洞。他仍记得路径,进洞之后,先来到那个满壁铜镜的后室,心想:“这石室是李秋水住过的。”出了石室,走过一排长长石级,便见到“神仙姊姊”的玉像。这玉像仍与初见时一般模样,身上淡黄绸衫微微颤动,一双黑宝石雕成的眼珠莹然生光,眼中神色似是情意深挚,又似黯然神伤。
这时晓蕾、钟灵、四姝等都已抢到玉像身前,七张八嘴地说道:“这是王姑娘的玉像!”“是谁雕了王姑娘的玉像在这里?”“真好看,比王姑娘本人还美得多呢!”
段誉再次见到玉像,霎时之间,心中一片冰凉,登时明白:“以前我一见语嫣便为她着迷,整个心都给她绑住了,完全不能自主。人家取笑也罢,讥刺也罢,我丝毫不觉羞愧。语嫣对我不理不睬,视若无睹,我也全然不以为意。之所以如此自轻自贱,只因我把她当做了山洞中的‘神仙姊姊’,竟令我昏昏沉沉、糊里糊涂,做了一只不知羞耻的癞蛤蟆。那并不是语嫣有什么魔力迷住了我,全是我自己心生‘心魔’,迷住了自己。”
只听得月洞门外邻室中脚步声响,有人冲了进来,正是王语嫣。
众女兀自在议论玉像,一人道:“只有这玉像才能真正永葆青春,再过十年也不会老了半分,但王姑娘到了那时候,却已满头白发了。”王语嫣听了,心中微微有气,一瞥眼间,从壁上悬着的铜镜中见到了自己的容貌。此时怒气正炽,平时温雅可亲的形相一时尽失,与妩媚可喜的玉像相比,更是相去甚远。
王语嫣心道:“长春功的秘诀多半藏在玉像中!”随手便将玉像一推。
砰嘭声响,玉像倒地,像首登时破裂,一半头脸掉落地下,衣衫也即碎开。四姝惊叫逃开,晓蕾叫道:“王姑娘!”王语嫣抢到玉像之旁,见玉像头颈中空,便伸手到空处掏摸,只摸到一把玉石碎片,还有些零碎头发,当是无崖子制像时所遗留。
段誉劝道:“只怕当真并没不老长春功。即使是不老长春功中的人,也不过寿命较长、身体较健朗而已。道家说生死,曰‘齐天地’、‘坐忘’,只是叫人看开一点。佛家视生为苦,老死为必不可免。释迦牟尼教训众弟子:‘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离别、求不得、五阴炽盛,乃有忧悲大苦恼聚,此苦之聚。须知色无常,受、想、行、识无常,非我。’嫣妹,人的色身是无常的,今天美妙无比,明天就衰败了,这大苦人人都免不了!”
只听王语嫣叫道:“我不要无常……”掩面向外奔出。
段誉见玉像头部破碎,左眼的黑宝石掉出,留下了一个空洞,本来插在鬓边的明珠玉钗已现黄色,身上衣衫破裂,“神仙姊姊”无复昔日的尊贵丰采。段誉不由得叹了口气,心道:“不但人的美色无常,连玉像也不能长葆美满。”
段誉自在大理国登基为君,除一场天花瘟疫外,国泰民安,四境清平;他听从伯父本尘大师及拈花寺黄眉大师的建议,免除了大理通国的盐税。他开宽道路,广征车船,大举从四川输入岩盐,又在大理西北探得两处盐井,每年产盐甚丰,通国百姓食盐无税,供应丰足,还有余盐输到吐蕃,换取牛羊奶油。全国百姓大悦,都说段誉是个为民造福的好皇帝。
这日春光骀荡,大理通国正在庆祝“三月街”节日,大理各族百姓,摆夷(当时名称。现改名为“白族”,白与“摆”音近,且白族人民皮肤白皙,去掉含有轻侮之义的“夷”字)、苗族、藏族、汉族、傈僳、夷族(现改名“彝”族)、回族、泰族、纳西、阿昌、普米、怒族、蒙古、布朗等族男女老少,个个穿得花花绿绿,在大理街上载歌载舞,饮酒赠花,欢乐无极。
段誉在宫中先去向皇伯母、皇太妃等敬酒后,和木婉清、钟灵等几个郡主欢宴,随即带同巴天石、朱丹臣,以及木婉清、钟灵等,向北出巡,来到善巨郡、谋统府一带。木婉清问道:“誉哥,你这一路向北,是去接王姑娘么?”段誉道:“王姑娘已回苏州去啦,这时候定是跟她表哥在一起。”钟灵道:“那你到这儿来干吗?”段誉道:“跟你们一起踏青散心啊!”
众人随意纵马而行,在野外用餐,心意甚畅。放眼望去,但见绿草如茵,路旁垂柳依依,和暖的微风徐徐吹拂,当真醉人如酒,微有醺醺之意。段誉低吟:“长记绿罗裙,处处忆芳草!”钟灵道:“哥哥,你想念王姑娘么?”段誉道:“有一些,不全部是!”他心中所想,除了王语嫣外,更有太湖中的阿碧。这一望无际的绿野,恰如太湖的春水碧波、阿碧的绿色罗裙。
又玩了半日,眼见天色将黑,段誉吩咐回宫,众人拨转马头向南行,经过一处树林,附近有不少人家。忽听得林中有个孩童声音叫道:“陛下,陛下,我已拜了你,怎么还不给我糖吃?”
众人一听,都感奇怪:“怎地有人认得陛下?”走向树林去看时,只听得林中有人说道:“你们要说:‘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才有糖吃。”
这语音十分熟悉,正是慕容复。
段誉等人吃了一惊,隐身树后,向声音来处看去,只见慕容复坐在一座土坟之上,头戴高高的纸冠,神色俨然。
七八名乡下小儿跪在坟前,乱七八糟地嚷道:“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面乱叫,一面跪拜,有的则伸出手来,叫道:“给我糖,给我糕饼!”
慕容复道:“众爱卿平身,朕既兴复大燕,身登大宝,人人皆有封赏。”坟边垂首站着两个女子,却是王语嫣和阿碧。王语嫣衣衫华丽,两颊轻搽胭脂。阿碧身穿浅绿色衣衫,明艳的脸上颇有凄楚憔悴之色,她从一只篮中取出糖果糕饼,分给众小儿,说道:“大家好乖,明天再来玩,又有糖果糕饼吃!”语音呜咽,一滴滴泪水落入竹蓝之中。
众小儿拍手欢呼而去,都道:“明天又来!”
段誉知慕容复神志已乱,富贵梦越做越深,不禁凄然。又见王语嫣和阿碧随着慕容复,显得无聊落拓,怜惜之念大起,只盼招呼她两人和慕容复同去大理,妥为安顿,却见阿碧与王语嫣瞧着慕容复的眼色中柔情无限,而慕容复也是一副志得意满之态,心中登时一凛:“各有各的缘法,慕容兄与语嫣、阿碧如此,我觉得他们可怜,其实他们心中,焉知不是心满意足?他们去了大理,心中未必高兴,我又何必多事?”当下在柳树后远远站着,瞧着王语嫣和阿碧,心中一酸,不自禁地热泪盈眶。王语嫣一抬头,忽然见到朱丹臣。朱丹臣向她摇了摇手,王语嫣会意,便不出声招呼,斜眼看去,见到了柳树后的段誉,便向着他走上两步。阿碧见王语嫣举动有异,顺眼也看到了段誉。三人一时心中都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又都走近了几步。段誉轻声叫道:“嫣妹!阿碧小妹子!”王语嫣和阿碧也叫了声:“哥哥!”二女见段誉流泪,情不自禁,珠泪纷纷自面颊落下。
三人相对片刻,挥手道别,各自转身。
王语嫣和阿碧转过身来,见慕容复适才受众孩童朝拜,脸上依然容光焕发,二女抹了抹眼泪,微笑着向他走去。
段誉一众人悄悄退了开去。但见慕容复在土坟上南面而坐,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段誉回到宫中,召集高泰明、华赫艮、范骅、巴天石、朱丹臣等人商议,猜测慕容复何以从苏州远来大理。华赫艮道:“陛下,以臣看来,慕容复一心只想复国为君,所谋不成,已神志混乱。”巴天石道:“臣和华大哥想法相同。慕容复自称皇帝,若在大宋境内,给人发觉了,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王姑娘担心他出事,又劝他不醒,便带他到大理来,托庇于陛下宇下。”
范骅点头道:“正是。邓百川、公冶乾、风波恶已离他而去,料他也做不出什么事来。陛下宽宏大量,不加理会便是,要不臣派人将他驱逐出境。”段誉摇头道:“驱逐倒也不必。我瞧语嫣和阿碧的景况也不甚好。朱四哥,明儿请你去库房支五千两银子,悄悄去送了给她们。以后如有所需,可不断适当支助。但别说我知道此事。”朱丹臣领命前去办理。
段誉为君,清静无为,境内太平。后来他禀告伯父本尘大师,将自己身世秘密对华赫艮、巴天石等亲信说了,立木婉清为贵妃、钟灵为贤妃、晓蕾为淑妃。华赫艮等以这是皇帝身世机密,尽皆守口如瓶。段誉征得梅兰竹菊四姝首肯,并获得虚竹夫妇认可,将她们分别许配于高泰明、华赫艮、巴天石等人之子。
据大理国史籍记载:大理(史称“后理”)宪宗宣仁帝段誉,登基时年号“日新”,后改文治、永嘉、保天、广运,共有五个年号,其后避位为僧,一共做了四十年皇帝,传位于其子段正兴。段正兴史称“景宗正康帝”,次年改元“永贞”。他做了二十五年皇帝后,也避位为僧,传位于其子。段正兴之母姓名,史无记载,是木婉清、钟灵、晓蕾,还是别位嫔妃所生,便不得而知。
(全书完)
注:英国近代小说家詹姆士·希尔登(James Hilton)最出名的小说是《失落的地平线(Lost Horizon)》,拍成电影后中文译名“香格里拉”(Shangri-La),这部小说的名字也常译作《香格里拉》。该书于一九三三年出版。小说叙述一个英国领事在印度革命时乘小型飞机撤退,飞机遭骑劫,越过喜马拉雅山而在西藏山区降落。同机另有三人,劫机者跌死。四乘客避入峭壁上一座名为香格里拉的喇嘛庙,该庙中喇嘛大都已二百余岁。英国领事与庙中侍候茶水的中国少女相恋。该少女其实已近九十岁,但仍为少女容颜。后来庙中住持老喇嘛以三百余岁高龄逝世,领事与少女偕行下山。下山数天后,少女即回复八九十岁之容颜,不久去世。小说中描写香格里拉空气清新,景色美丽,居民心态平静,与世无争,得道喇嘛传以打坐修炼之法,遂能驻颜长寿。新加坡酒店集团开设酒店,即以“香格里拉”为名,其连锁酒店分设香港、北京、上海、杭州、西安等地,表示旅客入住,如临仙境,为五星级之优良酒店。
一九九九年云南丽江举行首届中国名人“炎黄杯”围棋赛,作者金庸为发起人之一(其余四位发起人是陈祖德、聂卫平、林海峰、沈君山四位先生),承邀前往丽江木王府参加开局礼。其后前赴丽江之北玉龙雪山参观,据当地友人告知,更往稍北之剑川、鹤庆等地,邻近西藏高原,即为传说中之“香格里拉”,据说当地草木清华,山水有仙风灵气,食物不受污染,有益健康,居民往往长寿,容色长葆青春。
后记
在改写修订《天龙八部》时,心中时时浮起陈世骧先生亲切而雍容的面貌,记着他手持烟斗侃侃而谈学问的神态。中国人写作书籍,并没有将一本书献给某位师友的习惯,但我热切地要在《后记》中加上一句:“此书献给我所敬爱的一位朋友--陈世骧先生。”只可惜他已不在世上。但愿他在天之灵知道我这番小小心意。
我和陈先生只见过两次面,够不上说有深厚交情。他曾写过两封信给我,对《天龙八部》写了很多令我真正感到惭愧的话。以他的学问修养和学术地位,这样的称誉实在是太过分了。或许是出于他对中国传统形式小说的偏爱,或许由于我们对人世的看法有某种共同之处,但他所作的评价,无论如何是超过了我所应得的。我的感激和喜悦,除了得到这样一位著名文学批评家的认可、因之增加了信心之外,更因为他指出,武侠小说并不纯粹是娱乐性的无聊作品,其中也可以抒写世间的悲欢,能表达较深的人生境界。
当时我曾想,将来《天龙八部》出单行本,一定要请陈先生写一篇序。现在却只能将陈先生的两封信附在书后,以纪念这位朋友。当然,读者们都会了解,那同时是在展示一位名家的好评。任何写作的人,都期待他的作品能得到好评。如果读者看了不感到欣赏,作者的工作变成毫无意义。有人读我的小说而欢喜,在我当然是十分高兴的事。陈先生英年早逝,闻此噩耗时涕泪良久。
陈先生的信中有一句话:“犹在觅四大恶人之圣诞片,未见。”那是有个小故事的,陈先生告诉我,台湾夏济安先生也喜欢我的武侠小说。有一次他在书铺中见到一张圣诞卡,上面绘着四个人,夏先生觉得神情相貌很像《天龙八部》中所写的“四大恶人”,就买了来,写上我的名字,写了几句赞赏的话,想寄给我。但我们从未见过面,他托陈先生转寄。陈先生随手放在杂物之中,后来就找不到了。夏济安先生曾在文章中几次提到我的武侠小说,颇有溢美之辞。虽然我和他哥哥夏志清先生交情相当不错,但和他的缘份稍浅,始终没能见到他一面,连这张圣诞卡也没收到。我阅读《夏济安日记》等作品之时,常常惋惜,这样一位至性至情的才士,终究是缘悭一面。
《天龙八部》于一九六三年开始在《明报》及新加坡《南洋商报》同时连载,前后写了四年。中间在离港外游期间,曾请倪匡兄代写了四万多字。倪匡兄代写那一段是一个独立的情节,内容是慕容复与丁春秋在客店中大战,虽然精彩纷呈,但和全书并无必要联系,这次改写修正,征得倪匡兄的同意而删去了,只保留了丁春秋弄盲阿紫一节,那是不能删的。所以要请他代写,是为了报上连载不便长期断稿。但出版单行本,没有理由将别人的作品长期据为己有。《金庸作品集》中所有文字,不论好坏,百分之百是金庸自己所写,并无旁人代笔。在这里附带说明,并对倪匡兄当年代笔的盛情表示谢意。
一九七八·十
《天龙八部》的再版本在一九七八年十月出版时,曾作了大幅度修改。这一次第三版又改写与增删了不少(前后共历三年,改动了六次)。有一部分增添,在文学上或许是不必要的,例如无崖子、丁春秋与李秋水的关系,慕容博与鸠摩智的交往,少林寺对萧峰的态度,段誉对王语嫣终于要摆脱“心魔”等情节,原书留下大量空间,可让读者自行想像而补足,但也不免颇有缺漏与含糊。中国读者们读小说的习惯,不喜欢自己凭空虚想,定要作者写得确确实实,于是放心了:“原来如此,这才是了!”尤其许多年轻读者们很坚持这样的确定,这或许是我们中国人性格中的优点:注重实在的理性,对于没有根据的浪漫主义的空灵虚构感到不放心。因此,我把原来留下的空白尽可能也填得清清楚楚,或许爱好空灵的人觉得这样写相当“笨拙”,那只好请求你们的原谅了。因为我的性格之中,也是笨拙与稳实的成分多于聪明与空灵。
《天龙》中的人物个性与武功本领,有很多夸张或事实上不可能的地方,如“六脉神剑”、“火焰刀”、“北冥神功”、无崖子传功、童姥返老还童等等。请读者们想一下现代派绘画中超现实主义、象征主义的画风,例如一幅画中一个女人有朝左朝右两个头之类,在艺术上,脱离现实的表现方式是容许的。
迄今尚无一位中外地球物理学家指责《庄子·逍遥游》的不科学。庄子说大鹏南徙,“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但根据地球物理学,距离地面十七公里以上,叫做tropopause(对流层顶),气温极低,再上去到stratosphere(同温层),温度增高,由于物理作用,空气只方便横向运动,要纵向再升高就极困难,因为高温空气上升后,下面低温空气升不上来补充,中间脱节。这一层的上限离地面约五十公里。连空气都不易升到五十公里以上,庄子这头大鹏要上升到九万里(四万五千公里),只怕有点困难了。相信植物学家也会指责庄子说“上古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这样长寿的植物世上恐怕没有吧;背广几千里的大鹏或鲲鱼大概也不会有。中国有自然科学家们硬要研究“六脉神剑”是否可能,不知外国的昆虫学家有没有研究卡夫卡小说中有人忽然变成了一只大甲虫,在人体生理学或昆虫学上是否可能。
有些文艺评论家要求任何小说均须遵守现实主义原则。毛泽东主席之“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原则,内地作者在文革前后固非遵守不可,几日尺度放宽,已有可遵可不遵的自由。自古以来,我国文艺创作,即重驰骋想像,今人拘于现实,未免迂矣。从前有迂人评李白诗“白发三千丈”未免太长;“朝如青丝暮成雪”头发白得太快;“桃花潭水深千尺”太深;“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从白帝城到江陵,万重山太多,千重百重则差近之。又有迂人(其实沈括非迂人)评白居易《长恨歌》曰:“‘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峨眉山在嘉州,唐玄宗自长安入四川,不须经峨眉山。”其实诗歌非游记,此诗不过以峨眉山代表四川。又评杜甫《武侯庙古柏》诗,云:“‘双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四十围乃径七尺,树高二千尺,此柏无乃太细长乎?”有评者说,武松从山东阳谷县到清河县去探望其兄武大郎,不必经过景阳冈。但景阳冈武松打虎乃千古奇文,不经景阳冈即不打吊睛白额虎,除稀有动物保护者之外,人人都觉遗憾。
《水浒传》为极妙奇书,然不合情理之处甚多,如李逵取公孙胜,为罗真人所阻,李逵夜中杀罗真人,流出白血,又杀其童子,但被杀者均不死,原来罗真人以葫芦相代。行路时,神行太保戴宗以甲马系李逵两腿,一念咒语,李逵即飞奔不能停止,可日行八百里,如参加世运会马拉松长跑,一口气快跑四十万公尺,戴宗如再带一人,三人自必囊括金银铜奖牌。《三国演义》写关公为吕蒙所杀,关公鬼魂在玉泉山大叫:“还我头来!”又上吕蒙之身,使其击打孙权,随即倒地而死。《武乡侯骂死王朗》一节,写诸葛亮在阵上交锋时,痛骂敌方主帅司徒王朗,“王朗听罢,气满胸膛,大叫一声,撞死于马下。”两军交锋,大骂一场,便将对方主帅骂死,似亦不可信。然《三国演义》为古今奇书,不能以事实上是否可能判其优劣。
王国维先生盛赞“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词句,然天涯路千里万里,独上高楼,岂能一望而尽?科学院院士何祚麻先生为著名物理学家,常以学术观点指摘法轮功所宣扬之特异功能不合科学,颇可佩服。作者前年在北京和何先生会谈,何先生先言其本人为“金庸小说”之喜爱者,随即指出:“物理学中之力只有一种,人力应无内力外力之分,但武侠小说言之已久,读者习惯上已接受,以气功运内力外击敌手,读者并不反对,此为艺术上约定俗成的虚构,不必追究其是否真实。”笔者同意何先生之圆融见解,武侠小说自身有种种习惯性的通用虚构,犹如今人大画家绘画华山,极力夸张其雄奇险峻,往往悬崖峭壁,无路可上,实则华山每日上山者往往数百人,绘画之夸张虽离事实,然画为好画(并非地图),亦无人否定之也。当年苏东坡曾以朱笔绘竹,风神潇洒,有人指摘曰:“世上岂有红色竹子?”苏反问:“然则有黑色墨竹乎?”盖世人多以墨笔绘竹,习见之即不以为异。笔者并不敢自认本书可与上述艺术品相提并论,但知艺术不必一定与真实相符,优劣皆然。
二〇〇二·十一
附录 陈世骧先生书函
一九六六·四·廿二
金庸吾兄:去夏欣获瞻仰,并蒙锡尊址,珍存,返美后时欲书候,辄冗忙仓促未果。《天龙八部》必乘闲断续读之,同人知交,欣嗜各大著奇文者自多,杨莲生、陈省身诸兄常相聚谈,辄喜道钦悦。惟夏济安兄已逝,深得其意者,今弱一个耳。青年朋友诸生中,无论文理工科,读者亦众,且有栩然蒙“金庸专家”之目者,每来必谈及,必欢。间有以《天龙八部》稍松散,而人物个性及情节太离奇为词者,然亦为喜笑之批评,少酸腐蹙眉者。弟亦笑语之曰,“然实一悲天悯人之作也……盖读武侠小说者亦易养成一种泛泛的习惯,可说读流了,如听京戏者之听流了,此习惯一成,所求者狭而有限,则所得者亦狭而有限,此为读一般的书听一般的戏则可,但金庸小说非一般者也。读《天龙八部》必须不流读,牢记住楔子一章,就可见‘冤孽与超度’都发挥尽致。书中的人物情节,可谓无人不冤,有情皆孽,要写到尽致非把常人常情都写成离奇不可;书中的世界是朗朗世界到处藏着魍魉和鬼蜮,随时予以惊奇的揭发与讽刺,要供出这样一个可怜芸芸众生的世界,如何能不叫结构松散?这样的人物情节和世界,背后笼罩着佛法的无边大超脱,时而透露出来。而在每逢动人处,我们会感到希腊悲剧理论中所谓恐怖与怜悯,再说句更陈腐的话,所谓‘离奇与松散’,大概可叫做‘形式与内容的统一’吧。”话说到此,还是职业病难免,终究掉了两句文学批评的书袋。但因是喜乐中谈说可喜的话题,结果未至夫子煞风景。青年朋友(这是个物理系高才生)也聪明居然回答我说,“对的,是如你所说,《天龙八部》不能随买随看随忘,要从头全部再看才行。”这样客厅中茶酒间谈话,又一阵像是讲堂的问答结论,教书匠命运难逃,但这比讲堂上快乐多了。本有时想把类似的意见正式写篇文章,总是未果。此番离加州之前,史诚之兄以新出《明报月刊》相示,说到写文章,如上所述,登在《明报月刊》上,虽言出于诚,终怕显得“阿谀”,至少像在自家场地锣鼓上吹擂。只好先通讯告兄此一段趣事也。
弟四月初抵此日本京都,被约来在京大讲课《诗与批评》三个月后返美。曾绕台北稍停。前在中研院集刊拙作,又得多份。本披砂析发之学院文章,惟念兄才如海,无书不读,或亦将不细遗。此文雕钻之作,宜以覆瓮堆尘,聊以见兄之一读者,尚会读书耳。
又有一不情之请:《天龙八部》,弟曾读至合订本第三十二册,然中间常与朋友互借零散,一度向青年说法,今亦自觉该从头再看一遍。今抵是邦,竟不易买到,可否求兄赐寄一套。尤是自第三十二册合订本以后,每次续出小本上市较快者,更请连续随时不断寄下。又有《神雕侠侣》一书,曾稍读而初未获全睹,亦祈赐寄一套。并赐知书价为盼。原靠书坊,而今求经求到佛家自己也。赐示:“京都市左京区吉田上阿达町37洛水ハイツ”以上舍址,寄书较便。如平常信,厌日本地名之长,以“京都市京都大学中国文学系转”亦可。
匆颂
著安
弟陈世骧拜上
一九七○·十一·二十
良镛吾兄有道:港游备承隆渥,感激何可言宣。当夕在府渴欲倾聆,求教处甚多。方急不择言,而在座有嘉宾故识,攀谈不绝,瞬而午夜更传,乃有入宝山空手而回之叹。此意后常与友人谈为扼腕,希必复有剪烛之乐,稍释憾而补过也。当夜只略及弟为同学竟夕讲论金庸小说事,弟尝以为其精英之出,可与元剧之异军突起相比。既表天才,亦关世运。所不同者今世犹只见此一人而已。此意亟与同学析言之,使深为考索,不徒以消闲为事。谈及鉴赏,亦借先贤论元剧之名言立意,即王静安先生所谓“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于意境王先生复定其义曰,“写情则沁人心脾,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出其口。”此语非泛泛,宜与其他任何小说比而验之,即传统名作亦非常见,而见于武侠中为尤难。盖武侠中情、景、述事必以离奇为本,能不使之滥易,而复能沁心在目,如出其口,非才远识博而意高超者不办矣。艺术天才,在不断克服文类与材料之困难,金庸小说之大成,此予所以折服也。意境有而复能深且高大,则惟须读者自身才学修养,始能随而见之。细至博弈医术,上而恻隐佛理,破孽化痴,俱纳入性格描写与故事结构,必亦宜于此处见其技巧之玲珑,及景界之深,胸怀之大,而不可轻易看过。至其终属离奇而不失本真之感,则可与现代诗甚至造形美术之佳者互证,真赝之别甚大,识者宜可辨之。此当时讲述大意,并稍引例证,然言未尽于万一,今稍撮述。犹在觅四大恶人之圣诞片,未见。先作此函道候。另有拙文由中大学报印出,托宋淇兄转上,聊志念耳,兹颂年禧
嫂夫人同此问候
弟世骧上十一月廿日
内子附笔问好
舍址:48 Highgate Rd.Berkley
Calif.94707 U.S.A